古文观止·清文·沙张白·市声说
鸟之声聚于林,兽之声聚于山,人之声聚于市。是声也,盖无在无之。而当其所聚,则尤为庞杂沸腾,令听者难为聪焉。今人入山林者,闻鸟兽之声,以为是天籁适然,鸣其自乐之致而已。由市声推之,乌知彼羽毛之族,非多求多冀,哓哓焉炫其所有,急其所无,以求济夫旦夕之欲者乎?
京师土燥水涩,其声噌以吰①。鬻百货于市者,类为曼声高呼,夸所挟以求售。肩任担负,络绎孔道,至于穷墟僻巷,无所不到。传呼之声相闻,盖不知几千万人也!祁寒暑雨,莫不自晨迄暮,不肯少休,抗喉而疾呼,以求济其旦夕之欲耳!
苟谓鸟之呼于林,兽之呼于山者,皆怡然自得,一无所求,而人者独否,是天之恩勤②群类,予以自然之乐者,反丰于物而靳于人,此亦理之不可信者也。然使此千百万人者,厌其勤苦,且自悔不鸟兽若,尽弃其业而他业焉,将京师之大,阒然寂然,不特若曹无以赡其生,生民之所需,畴为给之?此又势之必不可者矣。顾使其中有数人焉,耻其所为,而从吾所好,则为圣贤,为仙佛,为贵人,为高士,何不可者。吾惜其自少至老,日夕为抗喉疾呼,而皇皇于道路以死也。甚矣,市声之可哀也。
虽然,市者,声之所聚;京师者,又市之所聚也。揽权者市权,挟势者市势,以至市文章,市技艺,市恩,市谄,市诈,市面首③,市颦笑:无非市者。炫其所有,急其所无,汲汲然求济其旦夕之欲,虽不若市声之哓哓然,而无声之声,震于钟鼓矣。甚且暮夜之乞怜无声,中庭之相泣有声,反不若抗声疾呼者之为其事而不讳其名也。君子之所哀,岂仅在市声也哉!
嗟乎!有凤凰焉,而后可以和百鸟之声;有麒麟焉,而后可以谐百兽之声;有圣人焉,而后能使天下之人之声皆得其中,终和且平,而无噍杀嚣陵之患。四灵④不至,君子之所为致慨也。若曰厌苦人声,而欲逃之山林,以听夫无所求而自然之鸣焉,是鸟兽同群,而薄斯人之吾与也。
〔注〕① 噌吰(chēng hóng 撑洪):象声词,喻音量洪大,如钟声。② 恩勤:《诗·豳风·鸱鸮》:“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以“恩勤”称父母抚育子女的恩情和辛劳。此作“厚爱”解。③ 面首:男宠,男妾,男妓。明清二代均有“好男风”陋习,不只女的蓄面首。此处与下面“市颦笑”相对则可不引申。市颦笑指女性出卖色笑。④ 四灵:古以龙、凤、龟、麟称“四灵”。四灵出,兆示吉祥清明之世。
中和之美,是中国漫长的封建时代儒家的审美理想。这种审美理想说到底根源于人们的社会理想,是儒家教化的普遍渗透。倘若社会人生失却中和境界,中和的审美情趣不是空中楼阁就是心造幻影,难切实际。沙张白这篇《市声说》可以说是从侧面给予人们对上述问题以深刻的启示。沙张白(1626—1691)是个亲历乱世的清初文学家。他的诗多揭露现实,一脉承衍着唐代“新乐府”传统;《市声说》则以散文形态议论人生世态百相的丑恶,与其诗异曲而同工。他深感世风日下,礼义廉耻丧失殆尽,“皆得其中,终和且平”的境界已荡然难觅,而这正是乱世现象,当然也是封建时代已趋末期的衰败之兆。尽管沙张白的思想基石仍是有望于“圣人”之再出,以期清明之世的重造,也还是儒家观念;但作为一个正直的文人,他的厌恶一切皆可“市”的世风浇薄丑陋,其义愤之情则是可取的,很有可供借鉴的认识意义。
文章从“声”说起,然后转入“市”,笔势犀利却不急迫。他运用的是借“声”发挥转为由“声”而层层切入“市”的丑恶现象的,由远而近,一波三折的手法。沙张白说:声音“无在无之”,无所不有。这似乎没什么意思的话,全是为引出话题的由头。鸟声、兽声与人声的分辨,其实也是虚晃一笔,引起读者兴趣而已。现今科学观念渐强,生态平衡之类学说已很普及,当时的沙张白不一定谙熟此说,他用的是以“人”度“鸟兽”的推证法,说他们的声音别以为是“自乐”,焉知不也是为了“炫其所有,急其所无”?“以求济”三字实则就是“市”,调节有无与供给。显然,这犹如诗艺中的“比兴”手法,是以“声”兴起“市”。
第二节承上文之势转入对市声的描述。“鬻百货于市者”是正常的社会生活现象,不可或缺。肩挑手提,走街穿巷,寒暑晨昏“不肯少休”,煞也辛苦。说这是正常的,因为既是售者赖以生活,也是“生民之所需”,是一种社会需要,失此“市声”,社会也就失却平衡。所以,沙张白认为不能以为他们反不若鸟兽之“怡然自得”,是上苍的厚薄相待。这构思很巧,力主这种“市声”是正常的,正为反跌出后面种种“市”的行为的不正常。
然而,从正常之“市”转而揭露反常之“市”时,作者还不仅用了一般先扬后抑式的手段,在第三段结束处更运用了欲取先与、退一步以求进二步的方法。这就是所以有“甚矣,市声之可哀也”的感叹。只有把握这一点,才不觉得这“可哀”之说与上面“畴为给之”是矛盾的。特别要注意沙氏用了“顾使其中有数人焉”的假设语气和局部指对,这样的行文显得极谨慎又别见匠心。有此一个波折,第四段的种种“市”的行为,出卖礼义,出卖良心,出卖灵魂,出卖肉体的社会百相就在“虽然”二字的转折中尽情揭出。注意“京师者,又市之所聚”一句,京师是政权的心脏,王朝的灵魂,这里如此肮脏,举国上下足可窥知。沙张白说,别看这一桩桩买卖不像“鬻百货”者曼声高呼,使人失“聪”,吵得心烦,可“无声之声,震于钟鼓矣”,它震的是人心,扰乱的是世风,败坏的是社会根基。这确是一种可怕又可恶的“无声胜有声”,罪恶的黑幕活动!作者真正悲哀的是这见不得人(讳其名)的行为,悲哀的是国家、社会全在种种肮脏的“市”(交易)中堕落!“君子之所哀,岂仅在市声也哉”!《市声说》的借题发挥的本旨至此尽出。
结束一段则如前面辨析所说,是沙张白理想观念的追逐,从期望中表述失望的痛苦,他虽只用“致慨”二字,心情其实很沉重。最末几句乃照应首文,同时正说明他所悲的绝非正常生活所需的“市声”。
京师是个大市场,举国上下无不在寡廉鲜耻地“市”人性、良心、灵魂、人格,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而此中又必有无数被欺辱、被凌迟、被践踏的不幸者。《市声说》几乎没有一句声色俱厉、奋臂激昂的语言,但忧愤之情、悲慨之心在缓缓的、淡淡的、显得很客观的语调中毕显,沙张白的简捷出于平实,锋锐见于舒展的风格按之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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