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明文·徐宏祖·游黄山日记(后)
初四日。十五里至汤口①。五里至汤寺②,浴于汤池。扶杖望硃砂庵③而登,十里上黄泥岗,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转入石门④,越天都⑤之胁而下,则天都、莲花⑥二顶,俱秀出天半。路旁一歧东上,乃昔所未至者,遂前趋直上,几达天都侧。复北上,行石罅中,石峰片片夹起,路宛转石间,塞者凿之,陡者级之,断者架木通之,悬者植梯接之。下瞰峭壑阴森,枫松相间,五色纷披,灿若图绣。因念黄山当生平奇览,而有奇若此,前未一探,兹游快且愧矣。
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既登峰头,一庵翼然,为文殊院⑦,亦余昔年欲登未登者。左天都,右莲花,背倚玉屏风⑧。两峰秀色,俱可手揽。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非再至,焉知其奇若此!遇游僧澄源至,兴甚勇。时已过午,奴辈适至。立庵前,指点两峰。庵僧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余不从,决意游天都。挟澄源、奴子,仍下峡路。至天都侧,从流石蛇行而上,攀草牵棘,石块丛起则历块,石崖侧削则援崖。每至手足无可着处,澄源必先登垂接。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历险数次,遂达峰顶。惟一石顶,壁起犹数十丈,澄源寻视其侧,得级,挟余以登。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时浓雾半作半止,每一阵至,则对面不见,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独上天都,予至其前,则雾徙于后;予越其右,则雾出于左。其松犹有曲挺纵横者,柏虽大干如臂,无不平贴石上,如苔藓然。山高风巨,雾气去来无定,下盼诸峰,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再眺山下,则日光晶晶,别一区宇也。日渐暮,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度险下至山坳,暝色已合,复从峡度栈以上,止文殊院。
〔注〕① 汤口: 歙县西北的小镇,乃赴汤泉必经之路,因汤泉而得名,在黄山脚下。② 汤寺: 即唐代汤院(灵泉院)、宋代祥符寺,因靠近汤泉,故俗称汤寺。③ 硃砂庵: 即慈光寺。硃砂庵乃慈光寺旧名。寺已颓败,建国后修建成慈光阁宾馆。④ 石门: 黄山石门峰为三十六大峰之一,在光明顶东北,峰顶两壁夹峙如门,故名。⑤ 天都: 黄山三大主峰之一,海拔一千八百十米,山顶有“登峰造极”等石刻。绝壁峭岩,极为险峻。⑥ 莲花: 与天都并称黄山两大峰。在文殊院前看莲花峰,形如初绽莲花,故名。海拔一千八百六十米。⑦ 文殊院: 寺名,在天都、莲花两峰之间。今已不存,改建为玉屏楼。风光奇美,民间有“不到文殊院,不见黄山面”之语。⑧ 玉屏风: 即玉屏峰,以峰秀出横列如玉屏,故名。
徐宏祖(霞客)是明代著名旅行家、地理学家和游记作家。万历四十四年(1616)二月,他第一次登黄山,但未能尽览,本文是他万历四十六年再游黄山的日记。今选取九月初四日一段。
登山,最容易使人感悟到奋发求索、攀登不已的人生哲理。杜甫望东岳,大呼“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其胸襟气魄,令千秋感佩。徐宏祖的这篇日记,从立意上看并无多少新鲜之处,它与许许多多登山诗文一样,强调只有不畏艰辛才有希望登上奇峰的顶点。值得我们认真审视的是,作者在登山过程中表现出的特有心态。
在神奇美好的大自然面前,中国古代文化人的心态是相当复杂的: 庄子逍遥,屈子愤激,陶潜冲和,李、杜豪诚,白居易疏朗,苏东坡超脱,等等。若从总体上着眼,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寄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我”之情语,而且多与忧国忧民、大志难展、人生蹭蹬的“情语”相关。徐宏祖之于祖国的山山水水,似乎有点“忘我”。他无视功名,不事科举,以拥抱自然、寻美探胜为终身乐事。他是一位“山水痴”,奉献给大自然的是一片赤子之情,诚如潘耒《遂初堂集·徐霞客游记序》所评赞的: “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这一种舍得“拼命”的旅游精神,在这篇日记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应细细加以品味。
首先体察到的,是作者孩童式的天真。入山第一程,似乎相当轻松,一路行来,雀跃然。日记中连记三处里程: “十五里至汤口”,“五里至汤寺”,“十里上黄泥岗”,真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优游自在得很。旋即一收,得意洋洋地指出: “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捉了个有趣的迷藏,总算把躲在云里的诸峰置于我的杖下了。正由于有了这种天真,才有了第二程所萌动的惭愧之情: 那么“灿若图绣”的奇景,前一次登山竟未一探,实在是羞愧极了!一般说来,唯有纯真的童心才能作无饰的忏悔,才能在“凿之”、“级之”、“通之”、“接之”的开山壮举面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浅陋。作者一方面礼赞自然造化,一方面又诚挚地向改造自然的艰辛劳动折腰顶礼——他是一个在“美”与“创造”面前容易折服,容易动情的人。接下来,日记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生气勃勃的“竞登黄山图”,令人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憨劲儿和倔劲儿。“时夫仆俱阻险行后,余亦停弗上。乃一路奇景,不觉引余独往”,好奇得有如入世未深的孩童,只要有奇景在前引诱,便忘乎所以,挣脱从人,喜孜孜、乐陶陶地独自游玩了。与庵僧的对话,更突现出作者的执著和痴迷,尽管行家告诫道“天都虽近而无路,莲花可登而路遥,只宜近盼天都,明日登莲顶”,他却“不从”,我行我素,“决意游天都”。于是,“挟澄源、奴子”继续前行,大有义无反顾的派头。以下是一连串的动作描写,如“蛇行而上”、“攀草牵棘”、“历块”、“援崖”、“垂接”、“挟登”,等等。更妙的是,攀登中忽插入一段悬想: “每念上既如此,下何以堪?终亦不顾。”管它呢,只要能上得奇峰,即使毫无退路,也是乐得去拼一拼、闯一闯的。这才是真正的“以躯命游”,这才是自然之子、杰出旅行家的崇高品格!与攀登的系列动作相映照,下山的动作却是颇有滑稽意味的: “遂前其足,手向后据地,坐而下脱。至险绝处,澄源并肩手相接。”相当狼狈,却乐在其中。总观以上种种意态,我们分明体察到: 眼前的这一位旅行家,是把寻幽探胜、穷究自然之美作为崇高信念、神圣使命、人生需求和心灵归宿的痴情人,是把自己无条件地奉献给祖国壮丽山河而不顾穷通、荣辱和生死的赤子。作者游山心诚,故大自然给了他丰厚的回报,黄山的种种奇观尽入其眼底。那“秀出天半”的天都、莲花二顶峰,那宛转于片片石峰间的山径,那阴森的峭壑、五色的枫松,那半作半止的浓雾,以及漫漫云海,晶晶日光,无不令人目眩神摇,叹为观止。只有对大自然无限依恋的人,才能真切地体察大自然的丰采和神韵。徐宏祖简洁传神的文笔也雄辩地印证了他热爱祖国河山的思想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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