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明文·王守仁·瘗旅文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①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②,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 “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 “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 “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 “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 “噫!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③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
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莫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注〕① 吏目:明代于知州之下设吏目一人, 从九品。② 龙场:驿站名,在今贵州修文县。驿有驿丞,掌邮传迎送之事。③ 奄忽: 死亡。
这是一篇哀悼别人的祭文。哀悼的对象是一个“不知其名氏”、“不知尔郡邑”的陌生人,表现了作者富于恻隐之心的“民胞物与”之怀,实践了作者倡导的“致良知”哲学精神。更主要的是,作者在对“吏目”主仆三人客死异乡的哀悼中,寄托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抒发了“鸾凤伏窜,鸱鸮翱翔”的愤懑心情,浸透了自己深沉的苦闷和无穷的抑郁。字里行间,处处隐藏着一个“我”在里面。与其说是同情死者,哀悼死者,毋宁说是借死者的遭遇,发自己的感慨。这是本文的基调,作者的心态,也是我们鉴赏者必须把握的一个关键。
文章首先以极其简洁的笔墨,叙述了哀悼死者的原委。那个“吏目”于正德四年(1509)秋月,携着一子一仆,从京城到黔南去赴任,经过龙场,一日一夜之间,相继死于蜈蚣坡下。作者“念其暴骨无主”,率二童子“就其傍山麓为三坎”,把死者埋葬起来;并写了一篇充满同情、充满伤感的祭文,以只鸡三饭,祭奠了他们。在短短的篇幅中,作者对时间的点明,伏笔的安排,叙述的变化和细节的描写,都作了精心的设计,体现出巧妙的匠心。表面是写吏目,骨子里是写“我”;表面上是哀悼吏目,骨子里是哀悼自己。作者之所以郑重其事地点明“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者,因为作者于正德元年冬,为了营救敢于上疏请求严惩阉宦,而被递解来京的戴铣、薄彦徽等,触怒了炙手可热的太监刘瑾,被廷杖四十,谪为龙场驿丞,“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在这艰苦的岁月中,作者备尝了险阻艰难,所谓“贵州三年,百难备尝”(《与王纯甫》),“横逆之来,无日无有”(《寄希渊》)。如果不知道这样的历史背景,就无从了解作者为文时的具体心态。作者之所以要写“予从篱落间望见之”,是为下文“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作伏笔;写“阴雨昏黑”,“有人自蜈蚣坡来”,是为下文“冲冒霜露,扳援崖壁”数语设伏的。没有前一语,则后一语无根据;没有后一笔,则前一笔无着落。只有这么前后呼应,才显得脉络分明,结构谨严。至其历叙吏目三人之死时,更是层次顺序,错落变化,绝不用一副笔墨。“一老人死坡下”,即断言“此必吏目死矣”;“坡下死者二人”,就须经过“询其状”,而后知“其子又死矣”;“坡下积尸三焉”,无疑是“其仆又死矣”。从上述的三次“人云”中,我们感到了作者心旌颤动的频率,也看到了作者文笔变化的轨迹。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情,浸透在字里行间。在细节的描写上,尤其生动逼真,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如通过“予从篱落间望见之”,“欲就问讯北来事”,“遣人觇之,已行矣”三个动态的描写,作者“眷恋故土”的急切心态,宛然在目。通过欲持畚锸去埋葬死者的过程的描写,从二童子“有难色然”到“悯然涕下”到欣然“请往”的感情变化,我们清楚地感到作者明是同情死者的“暴骨无主”,实是哀伤自己的“沦落天涯”,隐藏着的“我”,真是呼之欲出了。
接着,作者又以满腔的抑郁和悲愤,写了一篇伤人自伤、怜人自怜的祭文,让一个隐藏着的“我”,在感情的波涛中跳跃出来。文中不但时时以“我”与“吏目”对比,而且通过死者的生活矛盾,深刻地反映了作者的思想矛盾,无论是诘问之辞,还是宽解之语,都强烈地反映了作者被迫害、被斥逐的悲愤心情。如“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又都“去父母乡国而来此”;“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吾“历瘴毒而苟能自全”,是因为“未尝一日之戚戚”,而“尔容蹙然”,“不胜其忧”,“其能以无死乎”?通过这么一系列的对比,不仅揭示了他们之间的许多相似或相异之处,而且突出了这篇祭文的核心是自伤,是自惜,是借死者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至其说死者奈何“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既“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不该抑郁忧伤,自速其死;这是如魏文帝“既痛逝者,行自念也”的心声,是作者经历险恶的官场风波之后的深沉反思。一面说“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一面又说 “纵不尔瘗”,亦“不致久暴”;一面说“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一面又说“吾不宜复为尔悲矣”,是悲伤语,是愤激语,是思想矛盾的反映,是感情激荡的表现,是环境的险恶,社会的不合理,把人的性格扭曲得变了形的结果。我们可以从作者笔端流露出来的丰富感情中,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抑郁和悲愤。
最后的二首祭辞,作者运用了“骚”的形式,基本上是一句一韵。韵密调哀,情真意楚,给人以无限低回、一唱三叹的艺术感受。第一首是以达观之论,写深沉之悲,在宽解的语言中,寄寓着无法解脱的痛苦,外愈宽而内愈紧,言愈欢而情愈悲。作者不是劝慰死者要随寓而安吗?说虽然在“异域殊方”,“莫知西东”,但毕竟在这个天底下(“维天则同”),在这“环海之中”,可“游子怀乡”的感情,孤魂无依的悲哀,反而显得更加强烈,所谓“长歌之哀,甚于痛哭”者,正是这个道理。第二首是以更加深沉的哀思,安慰死者的灵魂,表示如果自己“死于兹”,就和他们一起遨游,一起攀登“际天”的“连峰”,眺望遥远的故乡。如果自己能够“苟获生归”,就希望他们与“中土流离”在此的孤魂,一起呼啸,一起徘徊,一起“餐风饮露”,一起友麋鹿而侣猿猱。不但对死者表达了无限的同情,无比的悲哀,而且流露了作者生死莫测、命运无凭的怅惘之情。是明为死者歌,实为死者哭;明是哀悼死者,实是哀悼自己。这是因为作者与吏目有着相似的命运,彼此的心是相通的,自然而然地要产生那种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的强烈的感情活动,把自己平时积蓄在心头的满腔悲愤,尽情地倾泻出来,从而具有动人心扉的艺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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