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朱仕琇·兰陔爱日图记
兰陔爱日图者, 建安郑君有章图其小象, 取传记孝子爱日之义, 兼采晋束皙补诗而名之者也。君成进士, 当选为县, 而太夫人年高, 徘徊未肯仕。盖孟子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 其为不顾父母之养一也【2】。小序【3】曰:“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补诗曰:“循彼南陔,言采其兰。眷念庭闱,心不遑安【4】。彼居之子,罔或游盘【5】。馨尔夕膳,洁尔晨飡。”夫晨夕者, 日之所有也。人之忨愒【6】晨夕,而安弃之者多矣。孝子日奉飡膳,见亲已老,念如此晨夕之不可多得,故皇然闵然【7】。内有不遑安之心,外有游盘之戒。此所谓顾养而爱日【8】者也。
夫往而不可反者,年也;接而递迁【9】者,人之情也。人之生知有父母而已。稍长而婚媾、嗣续、宾好【10】,富贵燕玩【11】,利害恩怨,百端之事起于前,而不见父母矣。憧憧【12】往来,乐此不疲,而父母之年日以老矣。古之人知人情之如此也,递迁变化而忘父母之在后也。哀矜呼号,思有以反之,故称顾焉。顾而生戒,始知养焉。夫孝子之接于天下,与众人无以异也。而独挚其养亲之情者,惟能屡顾而生戒心而已。日之在西,苍苍凉凉,余光凛然,有不能少待之势。顾之者,亦洒淅悽慄【14】于体,怆惶于心,不能自安。虽有百端鬥进【15】之情,于此得无少驻乎哉?嗟夫!此孝子之心,而郑君名图之指【16】也。
郑君才士也。继其先人从父【17】, 以文学科第得名天下,世皆艳【18】之。不知其笃【19】于内,行乃如此。昔蔡中郎【20】为东京文宗, 世称崔蔡。元鲁山【21】以学授宗人结【22】,结文遂洗唐风之陋。史载二人孝友之异: 白兔起塋,乳湩【23】为出。若郑君之健文卓行,视二君子岂异哉!
余记斯图,而益仰慕慨叹于其人云。至图之布置曲折,与夫寓形取象之称,盖画者之常理,无与于生人之大节,故此不著。
【注释】
【1】 兰陔爱日图记: 是为郑君“兰陔爱日图”作记。《诗经·小雅》有“南陔”篇目而无其辞。《诗序》曰:“南陔孝子, 相戒以养也。”晋人束皙补诗中有“循彼南陔,言采其兰”句, 后人习用“兰陔”为孝养父母之辞。“爱日”亦为珍惜时日事奉父母之意。
【2】“盖孟子称世俗”句: 《孟子·离娄》载,“世俗所谓不孝者五: 惰其四支, 不顾父母之养, 一不孝也; 博奕好饮酒, 不顾父母之养, 二不孝也; 好货财, 私妻子, 不顾父母之养, 三不孝也; 从耳目之欲, 以为父母戮, 四不孝也; 好勇斗很, 以危父母, 五不孝也。”意思是五不孝者, 都贯串着不顾念奉养父母。
【3】 小序: 指子夏所作《诗序》。
【4】 遑安: 轻闲安宁。
【5】 游盘: 游乐。
【6】 忨愒: (wan kai), 苟且偷安, 蹉跎岁月。
【7】 皇然闵然: 不安忧惧的样子。
【8】 顾养而爱日: 眷顾奉养父母, 吝惜时日。
【9】 递迁: 发展变化。
【10】 宾好: 宾客、朋友。
【11】 燕玩: 宴乐游戏。
【12】 憧憧: 往来忙乱的样子。
【13】 哀矜: 怜悯同情。
【14】 洒淅悽慄: 洒, (xian)。寒栗悲伤。
【15】 鬥进: 斗进。
【16】 指: 主旨。
【17】 从父: 父亲的兄弟。
【18】 艳: 羡慕。
【19】 笃: 深厚、诚实。
【20】蔡中郎: 东汉蔡邕, 性笃孝, 母丧, 在坟旁建庐, 有白兔驯扰其旁。
【21】 元鲁山: 唐代元德秀, 其兄子襁褓丧亲, 元资得乳母, 德秀自乳之, 数日乳流, 能食乃止。
【22】 结: 元结, 唐代文学家。
【23】 白兔起, 乳湩为出: 湩, (dong), 乳也。指蔡、元二人孝亲、乳侄的奇闻异事。
【赏析】
《兰陔爱日图记》为乾隆进士朱仕琇为“郑君有章图其小象”所作的一篇记。文章精约记叙了郑君之事,并为“爱日”之义大发议论。表达了作者以“孝亲”为人生之大节,认为德笃于内才会有文学科第得名天下的结果,健文与卓行并立的看法。
文章开始,先叙作图之人,“郑君有章图其小象”。继而,叙题图之名,“取传记孝子爱日之意,兼采晋束皙补诗而名之”。再,叙作图之意,“郑君成进士,当选为县,而太夫人年高,徘徊未肯仕”。这里用了“徘徊”二字,形象地表现了郑君处于忠孝不能两全的二难境地,他在痛苦的矛盾与彷徨中选择着。但他终于“未肯仕”,孝亲之情占了上风。然而,在当时的道德标准下,他的内心终究难以平静。图其小象并题名“兰陔爱日”,实为保持自己的心理平衡。文中指出“兰陔”取于补诗“循彼南陔,言采其兰”句,“爱日”也取自经典传记,四字之中无一字无来历。同时,还举出孟子指斥的五种不孝都是以“不顾父母之养”而贯串其中的。这样一来,圣人、经书都请了出来,成为郑君“不肯仕”的有力辩护,郑君庶可心安了。
接着,作者引《诗序》及《补诗》进一步诠解“爱日”之义。《诗序》提及南陔孝子以奉养父母为准则,禁止做与此不利的事情。束皙《补诗》则具体写道:沿着田梗去采兰,眷念家中心不安。孝子不可外游乐,晨夕奉亲膳与餐。这使读者体会到郑君名图为“兰陔爱日”,其用心可谓良苦!作者又从《补诗》中“晨夕”二字入笔,写出晨夕是日日皆有的。人们贪恋晨夕,又往往心安理得地放弃它。而孝子们每天早晚供奉父母饮食,看到双亲年迈,想到与他们共度晨夕的时日已然不多,所以惊慌悲哀,心中无暇安宁,于是禁戒出外游乐盘桓。这就是说,爱日之义全由顾念供养父母而来。于是,郑君惜孝亲之日短,想事君之日长,暂不出仕,理所应当。
然而,世人并非都如郑君。作者借此生发出一段议论。时间,往而不返;而人情,却有变迁。人们在小时候依恋父母,而一旦长大,“百端事起”,眼前就没有了父母。对此,古人“哀矜呼号”,想要扭转这种局面,大声疾呼着:看一看日益衰老的父母吧,想一想自己奉亲的责任吧!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养亲之情诚挚,就会反复为父母考虑,也就会自觉不做那些不顾父母的事情。作者为了唤醒众人,又添一笔令人动情的描写:“日之在西,苍苍凉凉,余光凛凛,有不能少待之势”。读到这里,不禁想起晋时李密《陈情表》中“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句,不由得也“皇然闵然”起来。作者于此不失时机地劝告世人,“虽有百端鬥进之情,于此得无少驻乎哉?”所用虽为委婉之笔,却有如暮鼓晨钟,动人心魄。这又一次与郑君名图之旨相合。
行文至此,“兰陔爱日”之义业已阐明,似乎可以搁笔了。但作者笔锋一转, 跌宕直上, 随手拈来“郑君文学科第得名天下, 世皆艳之”的成就,自然地归因于“其笃于内”才会有如此造诣形诸于外, 道德文章原本为一体。惟恐郑君一人势孤。作者又带出两个人作为陪衬: 一是东汉的蔡邕,他性笃孝, 母去世后, 守冢建庐, 有白兔驯扰其旁的异事; 而蔡邕亦成就为一代文宗, 与至孝、有美才的崔骃齐名。二是唐代的元鲁山, 兄子襁褓丧亲, 无资得乳母, 自乳之, 数日之后竟有乳汁流出; 而元鲁山以学授元结,“结文遂洗唐风之陋。”以上三例反复强调了健文与卓行并立, 本固方可枝荣的道理, 阐明文章宗于道德, 孝友乃人生大节。
文章结末, 作者自叙为 《兰陔爱日图》作记的主旨, 在于仰慕郑君为人, 而并不着眼于“图之布置曲折”及“寓形取象之称”。自此, 作图者、作记者灵犀相同, 昭然若揭了。
《文章辨体序说》云:“记者, 纪事之文也。”把以记叙为主, 略作议论者, 称为正体; 把“虽专尚议论, 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者, 称为变体。观朱仕琇《兰陔爱日图记》当为变体。做为一篇画记, 该文不记画图的月日久近, 不记画中人物山水, 不记画幅尺方大小, 而专议作画之人的孝亲之行, 而叙事则简得不能再简, 只以“君成进士, 当选为县, 而太夫人年高, 徘徊未肯仕”一句应之。文章绝大部分在议论, 论“爱日”之义, 议人情之递迁, 原顾而生戒之由, 通道德与文章之邮。一句话, 全文主旨在于议论“孝亲”之行乃人生之大节。引经据典, 推圣举贤, 文虽千回百转, 其旨一也。正所谓“丰约之裁, 俯仰之形, 因宜适变, 曲有微情”。
初读后不禁要问:“百善孝当先”早就智愚皆晓,“父母在, 不远游”也已有口皆碑, 独朱君仕琇唯恐读者不解“爱日”之义、孝亲之行吗? 览之研之便可发现, 原来作者正与画图的郑君一样, 在借题发挥, 在抒不得直言的内心矛盾之情。
在古代世界各国中, 大概没有哪个国家像封建中国那样, 把伦理和政治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宗法制度下的文化又表现为对祖先的顶礼膜拜。“天地君亲师”中“天地”自然形同虚设, 对“君”的崇敬是从对“父”的崇敬中引伸过来的, 对“师”也有“师徒如父子”般父亲的尊严在, 所以,“孝亲”成为中国道德之本。黑格尔就曾把中国文化的主旨概括为“家庭精神”。但是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大多建立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乌托邦上, 于是“孝亲”这种“诚意、正心、修身”的道德追求, 与“忠君”这种“治国、平天下”的政治追求便产生了矛盾。是举业从仕, 还是孝敬父母, 有时就难以二者得兼。一些人只好舍弃仕途以崇德, 还有一些人正好借口孝亲而避世, 这两种人都会面临社会的责难, 于是, 不得不画图、作记、上表, 以剖白己之不得已的选择。在这一点上, 郑君、朱君皆非首创, 早有李密 《陈情表》为典范于前了。所以, 本文中叙事议论的种种曲折,无非是渲泄作者矛盾心情或佯作矛盾心情的寄托而已。
读完此文,不难想见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艰难竭蹶行进的景象,背上背负的是沉重的中国“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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