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左传》·展喜犒师
(僖公二十六年)
齐孝公伐我北鄙 【1】, 公使展喜犒师【2】。使受命于展禽。
齐侯未入竟 【3】, 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 将辱于敝邑, 使下臣犒执事。”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 “小人恐矣, 君子则否。”齐侯曰: “室如县罄 【4】, 野无青草, 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5】, 股肱周室【6】, 夹辅成王, 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 ‘世世子孙, 无相害也。’载在盟府【7】, 太师职之【8】。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 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 昭旧职也 【9】。及君即位, 诸侯之望曰: ‘其率桓之功 【10】。’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 ‘岂其嗣世九年, 而弃命废职, 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1】 齐孝公: 齐桓公的儿子。鄙 (bi): 边远地方。
【2】 公: 指鲁僖公。犒 (kao): 慰劳。
【3】 竟: 同“境”。
【4】 县: 同“悬”。罄 (qing): 中间空虚的乐器。
【5】 周公: 周文王的儿子, 名旦, 鲁国的始祖。大公: 即吕望, 姜姓, 通称姜太公, 齐国的始祖。大同“太”。
【6】股:大腿。肱(gong):胳膊由肘到肩的部分。“股肱”,意为得力的助手。这里作动词用,意为辅佐。
【7】载:载言,指盟约。盟府:掌管盟约文书档案的官府。
【8】职:动词,掌管。
【9】旧职:从前的职守。即指齐始祖姜太公股肱周室的事业。
【10】率:遵循。桓:指齐桓公。
【赏析】
“犒”,《辞源》释为“以酒食慰劳军队”。从字义上看,应是指军队班师回朝时的慰劳。“齐孝公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师。”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即《春秋》)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可见《左传》作者系鲁人,所以称鲁国为“我国”。齐军攻打鲁国,鲁国却派展喜“犒”齐军,以酒食来慰劳侵略者,岂不是以羔羊投虎口,滑天下之大稽?一个“犒”字,令人疑云顿生,不禁想揣摩这一个“犒”字后面隐藏的深意。“文似看山不喜平”,喜好山水的人都知道,如放眼看去,山水尽收眼底,平淡无奇,游兴一定索然。只有峰回路转,烟斜雾横的景象,方才有无穷的令人流连回味的余地。好的文章正是从人们这种心理出发,往往以意外之笔开篇,震醒全文,令读者兴趣盎然。
“使受命于展禽”,意为僖公叫展喜到展禽那里去接受犒劳齐军的辞令。展禽是展喜的哥哥,食邑于柳下。展喜是前去犒军的,却要特意与兄长请教研讨一番辞令。这番辞令与犒军又有什么联系呢?在齐军大举进犯的紧急形势下,不去积极筹划如何备战,却忙碌于犒军与辞令之中,这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此种种,使人如坠烟雾之中,一时竟摸不着头绪。
“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为第一层。齐军虽未入境,但隐隐已有进犯之气。而对这种情况,展喜却言称“寡君”、“敝邑”、“下臣”,尊称对方侵犯是“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辱”在此不是侮辱对方的意思,而是自己受委屈的含意,相当于“枉顾”、“屈尊”等词,是对对方来访的客气谦词。措辞礼数周到,神态不慌不忙,俨然胸有成竹。更耐人寻味的是,在这番言辞中,展喜不提对方进犯一事,而称对方此行是来访,巧妙地为自己犒劳齐师张目,显得合乎情理。文章至此,已呼应了上文“犒军”与“辞令”二线,而由于对犒军没有具体展开,却腾出笔墨详写展喜的一番辞令,使文章的焦点迅速凝聚在“辞令”之中。好文章总是强调突出重点,不枝不蔓,犹如山沓云深之处,突然显现一条小径,使人可以拾阶而上,探险寻幽。
“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为第二层。恶虎决不会因羔羊哀哀求告而饶了它的性命, 侵略者当然也不会因被侵略国礼数周到就按捺下侵略欲望。“鲁人恐乎?”这一句话, 表明齐侯不仅未被展喜言辞所动, 反而赤裸裸地声称自己此行并非来访, 而是侵略。视对方忍让为软弱可欺, 往往是自以为强大的人之共同心理。侵略人家, 还要问人家是否害怕, 其中的狂傲, 基于的正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心理, 并带有一种如猫戏鼠的挑衅和放肆。在这种情形下, 展喜表现的却是那么从容镇定, 不卑不亢:“小人恐矣, 君子则否。”一派大义凛然之气。文章至此, 我们已不难明白展喜犒军并非是向对方屈膝投降, 而别有一番用意。同时也使人不禁为展喜捏了一把汗, 在齐军强大的攻势面前, 在狂傲的齐侯面前, 仅仅凭借辞令就能击退齐军吗?
“齐侯曰: ‘室如县罄……’”至“恃此以不恐”为第三层。“县罄”, 即悬罄, 罄同磬, 磬悬挂时, 中间高而两面低, 其间空洞无物。家室贫乏, 屋无所有, 而房舍高起, 两檐下垂, 如古罄悬挂的样子, 所以室如县罄, 意指府库空虚。“室如县罄, 野无青草, 何恃而不恐?”在这种反向中, 视对方若无物的狂傲之气咄咄逼人, 但也或多或少地夹杂着齐侯对展喜的从容镇定之困惑。而读者却可以在齐侯的困惑中, 豁然释开原先的几个困惑: 原来鲁国之所以面对强大的齐国的进犯不去积极备战, 而求助于“犒军”、“辞令”, 正是由于鲁国“室如县罄, 野无青草”, 军事力量软弱的鲁国, 怎能以此去抗衡声势显赫的齐军?求助于“犒军”与“辞令”, 多少也是弱小国家在强国面前无可奈何的悲哀。同时, 也使人明白何以齐侯在展喜面前如此放肆狂妄, 原来正是他视鲁国“室如县罄, 野无青草”。但是, 三尺之孤,尚有一搏, 何况众志成城?! 以军事力量抗争虽无必胜把握, 但难道“犒军”和“辞令”就能使狂妄的齐侯面壁思过, 退避三舍吗? 一念及此, 令人对文中情境方有几分明白, 却又不免疑虑重生。
怯懦者, 往往在黑云压城面前魂飞魄丧, 哀叹命运乖蹇; 强者, 唯有强者, 才能在乱云飞度中, 依然从容不迫, 以无畏的勇气, 在危机中开拓出机遇的曙光。展喜正是在这种危机四起、险象环生的情境中, 显示了自己过人的胆识与才智。首先, 展喜陈述自己所恃的是先王之命。当时周室虽然衰微, 但欲成霸业者, 也只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自然没有谁敢公然表示藐视周室。“昔周公、大公: 股肱周室, 夹辅成王, 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 无相害也。’载在盟府, 大师职之。”表明齐、鲁原是世代友好, 且有天子为他们缔结的盟约, 此其一;“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 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 昭旧职也。及君即位, 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指出, 齐孝公之父齐桓公正是因为遵守盟约, 广修仁义而终成霸业, 而现在诸侯各国对齐侯也寄托了同样的愿望, 此其二;“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 而弃命废职, 其若先君何! 君必不然。’”大意是:我国之所以不敢修筑城池,缮治甲兵,作战争的准备,是因为认为“难道您继承君位九年,就要背弃先王的命令,废弃以前的职责吗?要是这样,怎么能对得住逝去的太公和桓公呢?想来齐君一定不会是这样干的。”申明鲁国之所以不聚兵相争非不能,是不为也,其原因是基于对齐侯的信赖。此其三。一席言说,乍看貌似谦恭平淡,没有一句谴责齐侯侵略的行径,但细细品来,却觉得柔中带刚,绵里含针,辛辣有力,具有丰富的潜台词:第一,齐侯如果侵犯鲁国,那就是公然违背天子命令,践踏盟约,背信弃义;第二,齐侯如果侵犯鲁国,那就是叛逆孝道,并将失去人心;第三,鲁国之所以不兴兵相抗,并不是软弱可欺,所以对齐侯也绝不会恐惧。
如果说,齐国的强大和鲁国的弱小,决定了展喜只能把激烈的抗争寓于貌似谦恭平和的言辞中;那么,齐侯的倨傲无礼,则又决定了展喜在平淡中透露出激烈的抗争与捍卫祖国尊严的慷慨。而且,更重要的是,柔转为刚,存在着一个假定,即如果齐侯侵略鲁国;刚转为柔,同样也存在着一个假定,即齐侯撤军回国。同时,这时柔还有一个更大的假定,如果齐侯撤军回国,那齐侯就是仁义之人,齐侯也就因此有望重振父业,成为一代霸主;反之,则一切将付之东流。
齐侯是个颇为自负的人,他之所以急急忙忙攻打鲁国,正是基于想重温乃父齐桓公霸业的旧梦。展喜一番刚柔相济的言辞,可以说是吃透了齐侯的心理。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心理被对方吃透的人,难道还能不为对方的言辞所折服吗?“齐侯乃还”,正是在这种情形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结果。
文章至此,犹如登山而终至峰顶,云开日出,一片澄明。我们赞叹展喜于危乱之中不辱使命的才智以及炉火纯青的言辞技巧,我们也同样赞叹作者腾挪变幻、摇曳生姿的艺术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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