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苏洵·心术
为将之道, 当先治心【1】。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2】, 然后可以制利害, 可以待敌。
凡兵, 上义【3】; 不义, 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 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4】, 士以义怒, 可与百战。
凡战之道, 未战养其财, 将战养其力, 既战养其气, 既胜养其心。谨烽燧【5】, 严斥堠【6】, 使耕者无所顾忌, 所以养其财; 丰犒而优游之【7】, 所以养其力; 小胜益急, 小挫益厉, 所以养其气; 用人不尽其所欲为, 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 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 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 而士不厌兵, 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8】。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
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蜀中【9】,非刘禅之庸【10】,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11】,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
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12】。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13】,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14】,夫然后有以支大利大患【15】。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将强与吾角【16】,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17】;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18】。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箠当猛虎【19】,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20】,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21】。袒裼而按剑【22】,则乌获不敢逼【23】,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注释】
【1】治心:指加强思想修养和军事素质的锻炼。
【2】麋(mi):鹿的一个种类。兴:起,这里是突然出现的意思。瞬: 眨眼。
【3】 上义: 崇尚正义。上: 同“尚”。
【4】 怒: 用作动词, 激起义愤。
【5】 烽燧: 即烽火和烽烟, 是古代边防在高台上烧柴或狼粪报警的两种信号, 白天用烽烟, 夜晚用烽火。引申指边警。
【6】 斥堠 (hou): 侦察、候望。
【7】 犒: 犒劳: 优游: 闲暇自得。
【8】 黄帝: 古代传说为中华民族的祖先, 姓姬, 号轩辕氏、有熊氏, 他曾打败炎帝和蚩尤, 由部落首领被拥戴为部落联盟领袖, 身经七十余战而士气旺盛。殆: 通“怠”, 懈怠。
【9】 邓艾: 字士载。三国时魏国将领, 曾于景元四年 (263年) 偷渡阴平, 消灭蜀国。缒: 用绳子系住吊下去。
【10】 刘禅: 字公嗣, 小字阿斗, 刘备子, 为蜀汉后主, 昏庸无能。于炎兴元年 (263年) 魏军迫近成都时出降, 被封为安乐公。
【11】 尝敌: 试探敌人。
【12】 节: 节制。
【13】 沮: 失败、沮丧。
【14】 辱: 玷污。技: 本领、才能。
【15】 支: 支撑、对付。
【16】 较, 角: 皆为较量。
【17】 暴 (pu): 显露。却: 退。
【18】 狎: 轻忽, 麻痹。
【19】 尺箠: 尺来长的鞭子。
【20】 蜥蜴: 俗名“四脚蛇”。
【21】 将 (jiang): 带兵。
【22】 袒裼: 脱去上衣, 露出身体。
【23】 乌获: 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据说他能举千钧之重。为秦武王所宠用。
【赏析】
苏洵一生著述颇丰, 《权书》为苏洵四十七岁时的作品之一。他经过二十年的专心致志的学习, 从“闭户读书”大究 《六经》、“百家之说”到“游学四方”,“考质古今治乱成败, 圣贤穷达出处”, 得其精华,“卒成大儒”。由于博览丰富的知识, 下笔顷刻能写数千言的文章, 他约用十年的功夫,精心撰写了六十三篇宏文大论, 以及一些不可稽数的诗作、散记、书简等。正如他在 《上田枢密书》中的追忆所说:“数年来, 退居山野, 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愈)之温醇, (司马)迁、固之雄刚,孙武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权书》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心术》是其第一篇。
本篇主要讲“治心”,即主张思想意志的修养和军事素质的锻炼,深入研究了战略战术问题。文章主张“凡兵上(尚)义”,战争的正义性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他说:“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不义的战争,逐“利”的战争,即使一时不为害,但从长远看肯定是不利的,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激发士气,只有士气旺盛,才能百战不殆。战争的全过程有很多事要做,但最重要的是保持战士的旺盛的斗志。苏洵说:“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前两条讲要做好充分的物质准备,后两条讲要始终保持旺盛的士气。要使战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经常保持由战争的正义性激发起来的对敌人的愤慨,要经常保持彻底战胜敌人的斗志,才能做到“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否则,打一仗,兵就“不可用”了。苏洵还分析了旺盛的斗志同充分物质准备间的关系,认为二者不可或缺。而且只有作好充分的物质准备,才能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他说:“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所谓“无所顾”,就是战争的正义性激发起来的为国牺牲的精神。所谓“有所恃”,就是作好了战争的充分的物质准备,坚信必能取胜。苏洵以生动的比喻说明了物质准备的重要性,“尺箠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武器本身并不能决定战争的胜负,只有武器与具有旺盛斗志的结合,才能发挥威力。
在正义战争的前提下,还要讲求战略战术原则,如治心与治军的关系,“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的原则,关于理、势、节三者的掌握与运用,以忍制勇,以静制动的道理,关于敌我双方扬长避短的战术以及知己知彼,有备无患的思想。作者认为要“以吾强攻其弱”,善于疑兵,善于荫长露短,造成敌人的错觉,使“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另外,还要知己知彼,“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之所以敢冒险偷袭西蜀,就在于他看透了“刘禅之庸”。否则,像他那样冒险,“百万之师,可以坐缚”。这说明“知敌之主”的重要。
可以看出,苏洵的军事思想有较为丰富的朴素唯物论和朴素辩证法思想,他强调用兵要“知敌”,“知理”,“知节”,提出了战争中的强弱、攻守、义利、贤愚、多寡等一系列对立因素,并较全面地分析了它们间的辩证关系。但文中也包含一些封建意识, 如“将智士愚”等, 则是应彻底摒弃的。
苏洵所写的《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 苟深晓其义, 施之于今, 无所不可。”(《上韩枢密书》) 意在“施之于今”。叶梦得《避暑录话》说:“苏明允好言兵, 见元昊叛, 西方用事久无功, 天下事有当改作, 因挟其所著书, 嘉祐初来京师。”可见, 他的军事著述是有感于同西夏的战争“久无功”而作的。宋王朝在同西夏的关系上一直软弱无能, 苟且偷安。开国之君赵匡胤曾设“封椿库”, 把平定割据势力所得的金帛收存库中; 每年剥削劳动人民的资财,“用度之余”, 也存于库中。他曾对臣僚说:“倘肯以地 (指幽、燕之地) 归于我, 则以此酬之。不然, 我以二十匹绢购一胡人首, 彼精兵不过十万, 止费我二百万匹绢, 则虏尽矣。”(《宋史纪事本末》卷7) 这一想入非非的计划,终宋之世未能实现。宋太宗曾征辽, 但连吃败仗, 宋真宗时, 辽兵大举南下, 北宋在取胜的情况下, 订立了屈辱的澶渊之盟。对西夏也是用大量贿赂之财求得暂时安宁, 以至“古者夷狄忧在外, 今者夷狄忧在内。”苏洵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 怎能不为国家的命运忧心如焚呢? 因此, 他的这些著述讥切时弊,“皇皇有忧天下心”, 同时也是一个对社会有责任感的文人“不肯蹑故迹,颇喜言兵, 慨然有志于功名者也” (曾巩《苏明允哀词》) 的侠义之举。
从写法上看, 文章每段都自成节奏, 而又围绕一个中心, 以“治心”为宗旨, 内容充实而条理明晰。“逐段说法, 自有次第” (储欣《评注苏老泉集》卷一) 杨升庵评论道:“篇中凡七段, 各不相属, 然先后不紊, 由治心而养士,由养士而审势, 由审势而出奇, 由出奇而守备, 段落鲜明,井井有序。”(《三苏文苑》卷二) 在论述时, 文章大量运用排比和对偶句式,显得气势充足, 一贯始终; 间或插入战例, 引进比喻, 更增强了文章的生动性和说服力。宋景濂评说:“老子孙武子,一句一理, 如串八宝珍瑰, 间错而不断。文字极难学, 惟苏老泉数篇近之, 《心术》篇之类是也。”伦伯涛又说:“此篇多名言, 逐段为结, 盖兵书典要, 案古兮而杂言之者, 非一篇起伏首尾议论也。”姜凤阿则说:“此文绝似孙子《谋攻》篇, 而文彩过之。”可见, 《心术》写法独特, 段落间若断若续, 但都围绕一个中心, 使全文紧密结合起来, 成为一个整体, 内容杂而不乱, 好像替主将草拟的一份“用兵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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