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晚游六桥待月记(1)
袁宏道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2),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数为余言(3): “傅金吾园中梅(4),张功甫玉照堂故物也(5),急往观之! ”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6),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注释〕(1)六桥: 在杭州西湖苏堤上,依次为映波桥、锁澜桥、望山桥、压堤桥、东浦桥、跨虹桥。(2)勒: 制约、控束。(3)石篑: 即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公安派作家。(4)傅金吾不详。 金吾: 官名, 掌宫廷宿卫。明代亲军中有金吾卫。 (5)张功甫:名镃,南宋将领张俊的孙子。玉照堂是他的园林,有四百祩名贵的梅花。(6)夕春: 指夕阳。语出《淮南子·天文训》: “(日)至于虞渊,是谓高春。”
〔鉴赏〕万历二十五年(1597),袁宏道经过多次陈请,终于辞去了吴县知县,他好象脱笼之鸟,赴水之鱼,乘兴漫游吴越。这年春天,他第一次游览向往已久的杭州西湖,留连于美丽的湖山之间,写下了十六篇西湖游记。
他在《初至西湖记》中,就用诗一样美的比喻来形容风光媚人的西湖,还说他这时好象曹植梦见洛神一样,“欲下一语描写不得”,把对西湖的第一印象和陶醉心理表达得十分真切。本文是西湖游记中的第二篇。题名《晚游六桥待月记》,着重描写六桥一带的春月景色。开头“西湖最盛,为春为月” 一句总提西湖最美的是春天和月夜。抓住“春”“月”二字,提纲挈领地勾画出了西湖美景的特征。“盛”字兼指风光之美和游人之多,预为下文张目。如果上句是指西湖最盛的时间,那么“一日之盛”便转写西湖最盛的景物: “为朝烟,为夕岚。”文意又递进一层。作者用“朝烟”、“夕岚”四字,概括了晨曦和晚霞映照下的湖光山色之美。“朝烟”指如烟的湖水,“夕岚”指苍茫的山色。“一日之盛”的“盛”字,单指风光之美,与第一句兼指游人的“盛”字有所不同,读到后面就清楚了。文章接着写,雪盛春寒,梅花开得迟,仿佛被严寒约束住了。“为寒所勒”的“勒”字,用得颇有拟人的意味。正因为报春的梅花迟开,却被杏花和桃花赶上,以至出现了梅花、杏花、桃花同时开放的奇观。“相次开发”,是说花期连在一起,接踵而来。这几句写姗姗来迟的梅花与桃杏争春,确是难得的奇观,足以引发赏梅的雅兴。预写一笔,作为后面观赏桃花的第一层铺垫。
接下来承上文梅花与桃杏争春的“奇观”,从通常的梅花,写到玉照堂名贵的古梅,并通过友人的多次劝赏来渲染,更显得非同一般;“急往观之! ”则极写良机莫失。这是为下文欣赏桃花作第二层铺垫。经过两层铺垫,作者方才吐出真情: 他当时正迷恋着湖上的桃花,舍不得离开。言外之意是:宁可赏桃花,不去赏梅花。于是前面写梅花的奇观,都成为对桃花的陪衬。“为桃花所恋”,这个“恋”字,写出了作者对桃花象对热恋中的爱侣那样的依依难舍之情。“竟不忍去”,进一步写出作者钟情于桃花,而不愿他顾的一片痴情。“不忍”,写出了迷恋之深,如要离开,情既有所不忍,势亦有所不能。这是一种充满深情的内心剖白。按照中国士大夫传统的审美趣味,梅花冰清玉洁,是高雅品格的象征;桃花虽然艳丽动人,却被斥为轻薄,前人诗中就有“轻薄桃花逐水流”之句。袁宏道却如此欣赏和迷恋桃花,对于梅花则不屑一顾,这种独特的审美态度,颇含有向传统审美观挑战的意味。
接着又写道: “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这一段正面写桃花之美,不作静态的观赏,而把缤纷的花海与看花的游人打成一片,极写西湖为春之盛,色调十分浓艳。“由断桥至苏堤一带”,包括环湖的白堤和苏堤在内,这正是西湖春色最浓的所在,“苏堤春晓”就是被人艳称的“西湖十景”之一。“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作者正面写桃花,仅此两句,却已使人感到花光照眼,美不胜收了。“绿烟红雾”,指远望盛开的桃花,花叶相映,如烟似雾。“红”指桃花,“绿”指桃叶,造语隽美而有诗意。“弥漫二十余里”,极写桃花之盛,使人目不暇接。作者鸟瞰西湖一角,便把无边的春色尽收眼底了。通过这“弥漫二十余里”的“绿烟红雾”,烘染出西湖“为春之盛”的第一层含意。接着又从仕女如云的看花盛况,写出西湖“为春之盛”的第二层含意。你看,“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美妙的音乐随风飘扬,带香的汗水如雨流淌,穿着绫罗绸缎的仕女游人,比堤边的春草还多,这是多么艳丽而浪漫的风光啊! 作者为我们描绘出一个脂香花影、粉汗轻歌的销魂境界。“艳冶极矣”,“艳冶”二字十分精当。艳,指艳丽的色彩;冶,指放荡的风姿;花与人兼写,可谓点睛传神之笔。这一段写西湖春色之浓,颇有“浓得化不开”之感。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又开出另一个浓中有淡,妩媚动人的境界来: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始极其浓媚。”作者在这里批评杭州人游湖不会选择时间,不能领略湖光山色的妙处。“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山之美偏偏不在这段时间,作者为此感到遗憾。作者认为“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春未下”之时。朝暮之间,正是西子最迷人的时候。这几句与开头“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相呼应。“湖光染翠”是“朝烟” 之美,“山岚设色”则是“夕岚”之美。“染翠之工”和“设色之妙”,写出大自然神奇的艺术手腕,只有在“朝日始出”和“夕春未下”这两个特定的时刻才显得最完美工妙。这一段从批评杭州人游湖开始,引出西湖一日之间景色最美的时刻,作者虽然是外地游客,却能独具只眼,领略到通常杭州本地人所未曾发现的西湖之美,这是他的审美眼光不同于一般之处。作者用“极其浓媚”四个字,来概括西湖的朝暮之美,颇为熨帖。“浓媚”是格外的妩媚动人,但其“浓”在于风神,而不在于色彩:其“媚”在于天然,而不在于装饰,因而别有一种风韵,较之前面所说的人面桃花的“艳冶”之美,显得更高一级。然而这还不是西湖之美的极致。
文章一开头就说: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为春之盛,前面已经说过了; 为月之盛,却未作一字交代,这就造成读者心理上的期待。作者似乎懂得这种“待月”的心理,行文至此,更翻进一层,终于展开了一个月色朦胧的境界: “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第一句点醒全文,是通篇写景的结穴。“尤不可言”的“尤”字,是与前面种种景色相比较的结果。不可言传的美,却正是美的极致。虽说“不可言”,他还是忍不住略作点拨;“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点到为止,让你自己去领会和体味。试想,在淡月的清光下,花的娇态,柳的柔情,山的姿容,水的情意,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趣? 作者说: “别是一种趣味。”究竟是什么趣味,他没有说,也无须说; 这样反而能调动读者的想象,使之进入欣赏和再创造的境地。这段写西湖月景之美,背景仍然是春天,这从“花态柳情”上可知。所以它兼有西湖春、月之美,但写法上用笔草草,不作工细描摹。前文详写春景之盛,表面是主,实际为宾;这里略写月景之美,虽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却显得精光独注,大有俯视全篇之势。
最后几句: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岂可为俗士道哉! ”感叹景色愈美,赏玩者愈少。绿烟红雾,仕女如云,是一种境界,人人得而赏之; 朝烟夕岚,染翠设色,又是一种境界,但欣赏这种山水之美的人就较为稀少了。至于不可言传的月景之美,就只有留给山僧、游客去独赏,而不足为流俗之人说起了。山僧是世外之人,游客则是作者自指,他自许为自然美的知音。这几句话,在感叹的语气中,又流露出作者那种士大夫阶层清高自赏的优越感。
这篇山水游记,始终扣住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的 “春”、“月”二字,腾挪变化,详写“为春”之盛,略写 “为月”之美; 题为《晚游六桥待月记》,却始终没有正面写待月的情景。他的高妙处在于以层翻浪迭之笔,依次写出梅花、桃花之美,朝烟、夕岚之美,一景胜似一景,逐层皴染,不犯正位,从而造成读者强烈的 “待月”心理; 待到“千呼万唤始出来”,却又匆匆一面,飘然而去,使人有“着眼未分明”之感,因而显得余韵悠然,情味无穷。作者用这种空灵幻变之笔来写月景之美,可谓别出心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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