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赠盖邦式序
马存
予友盖邦式,尝为予言: “司马子长(1)之文章有奇伟气(2),窃有志于斯文也,子其为说以赠我。”予谓: “子长之文章不在书,学者每以书求之,则终身不知其奇。予有《史记》一部,在天下名山大川、壮丽奇怪之处,将与子周游而历览之,庶几可以知此文矣。
“子长生平喜游,方少年自负之年,足迹不肯一日休,非直为景物役也(3),将以尽天下之大观以助吾气,然后吐而为书。今于其书观之,则其平生所尝游者皆在焉。南浮长淮,泝大江(4),见狂澜惊波,阴风怒号,逆走而横击,故其文奔放而浩漫; 望云梦洞庭之陂(5),彭蠡之潴(6),涵混太虚(7),呼吸万壑而不见介量(8),故其文停蓄而渊深; 见九嶷之芊绵(9),巫山之嵯峨(10),阳台朝云(11),苍梧暮烟(12),态度无定,靡曼绰约(13),春妆如浓,秋饰如洗,故其文妍媚而蔚纡(14); 泛沅渡湘(15),吊大夫之魂(16),悼妃子之恨(17),竹上犹斑斑,而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者乎(18)?故其文感愤而伤激; 北过大梁之墟(19),观楚汉之战场(20),想见项羽之喑呜,高帝之谩骂(21),龙跳虎跃,千兵万马,大弓长戟,交集而齐呼,故其文雄勇猛健,使人心悸而胆栗; 世家龙门(22),念神禹之巍功(23),西使巴蜀,跨剑阁之鸟道(24),上有摩云之崖,不见斧凿之痕,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 讲业齐鲁之都(25),观夫子之遗风,乡射邹峄(26),彷徨乎汶阳洙泗之上(27),故其文典重温雅,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凡天地之间万物之变,可惊可愕,可以娱心,使人忧,使人悲者,子长尽取而为文章,是以变化出没,如万象供四时而无穷,今于其书观之,岂不信乎!
“予谓欲学子长之文,先学其游可也。不知学游以求奇而欲操觚弄墨(28),纫缀腐熟者,乃其常常耳。昔公孙氏善舞剑而学书者得之(29),乃入于神; 庖丁氏善操刀,而养生者得之,乃极其妙,事固有殊类而相感者(30),其意同故也。今天下之绝踪诡观(31),何以异于昔,子果能为我游者乎? 予欲观子矣。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 拂剑长啸,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32),然后归而治文著书,子畏子长乎?子长畏子乎?不然断编败册,朝吟而暮诵之,吾不知所得矣。”
〔注释〕(1)司马子长: 司马迁。(2)气: 气韵。(3)非直:不仅。(4)长淮:淮河。大江: 长江。泝:逆着水流的方向走。(5)云梦: 云梦泽,在今湖北省内。洞庭: 洞庭湖,在今湖南省内。(6)彭蠡: 鄱阳湖,在今江西省内。瀦(zhu ):水聚积之处。(7)涵混: 包举。太虚:宇宙。(8)介:边界。量:容量。(9)九嶷:九嶷山,又名苍梧山,在今湖南省内。芊绵:草木茂盛。(10)巫山: 在今四川省内。嵯峨: 高耸。(11)阳台: 阳台山,在今四川省巫山县内。(12)苍梧: 即九嶷山。(13)靡曼:柔弱。绰约: 姿态美好。(14)蔚:文采盛。纡:文笔曲折。(15)沅:沅江,又名芷江。源出贵州省内,流入湖南省内。湘: 湘江,在今湖南省内。(16)大夫: 指屈原,曾任三闾大夫。(17)妃子: 舜的二妃娥皇、女英。(18)鱼腹之骨: 指屈原及二妃之骨。(19)大梁: 今河南省开封市。战国时魏国都城。(20)楚: 指西楚霸王项羽。汉: 指刘邦。(21)喑呜: 满含怒气的样子。韩信对刘邦说: “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见《史记·淮阴侯列传》)高帝:刘邦。谩骂:刘邦喜骂人。(22)龙门: 古山名,跨山西河津县和陕西韩城县,为司马迁祖居之地。(23)神禹: 夏禹。巍功: 凿龙门导河水之大功。(24)鸟道: 只有鸟能飞过的险道。(25)讲: 研习。业:儒学。(26)乡射: 古代的一种射礼。邹峄(yi):邹峄山,在今山东省邹县东南。(27)汶阳:在今山东省宁阳县北。洙、泗:河流名,俱流经山东。(28)觚(gu):写字的木版。弄墨:磨墨写文章。(29)公孙氏:唐开元间著名的女舞蹈家公孙大娘。著名书法家张旭从公孙大娘剑舞中获得书法启示。(30)殊类: 不同的事物。感: 感应。(31)绝踪诡观: 奇踪异观。(32)江南吴越: 江苏、浙江一带。燕赵秦陇: 河北、陕西、甘肃一带。
〔鉴赏〕意新语工,笔势飞动,是这篇赠序写作上的特色。
意新。赠序着重说明的是《史记》文学风格的特征及其与生活的关系。这是古人论文的一种进步见解,认为写作必须面向现实,接触客观生活,而不能闭门冥想,寻章掇句,窘步前人。宋代一些诗人的诗论也明确涉及过这个问题,如王十朋云: “文章均得江山助,但觉前贤畏后贤” (《游东坡十一绝》); 陆游云: “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 (《题庐陵萧彦毓秀才诗卷后》)。马存(?——1096)作为宋代的散文家,生当王、陆之前,在这篇《赠盖邦式序》中,已将生活实践影响文风形成的观点,强调得十分充分,表现了他的卓识。乍读此文,好象作者将接触生活的重要性强调到片面的程度,细读则并不如此,其一,作者强调游历观察并非一般的搜异猎奇和简单地再现那些异景壮观。虽然,他开始说: “子长之文章不在书,学者每以书求之,则终身不知其奇。”好象排斥了写作者在书本知识修养上的必备功夫,其实这仅是作者为了引出文章主体部分的一种手法。在他描述了《史记》文学风格后,没有忘记: “予谓欲学子长之文,先学其游可也” ; “然后归而治文著书” ,这里有“先学”和“然后”之分,作者便校正了前论的偏颇。虽然作者无意于全面论证文章风格形成的诸种因素,他只是突出游历山川、接触现实、体察生活的重要。但是,作者在文中还是这样有力地指出: “子长生平喜游,方少年自负之年,足迹不肯一日休,非直为景物役也,将以尽天下之大观以助吾气,然后吐而为书。”这就精辟地点明,司马迁是通过游历观察,提高精神气质修养,然后吐为文辞,而体现识见、情思,而形成特有的风采。“事固有殊类而相感者,其意同故也。” 即从不同事物中可以得到艺术上的启发。这就是游历、观察对于写作的巨大作用。其二,作者反对“纫缀腐熟” ,死守残编,包含着对艺术创新的追求; 而这种创新则是建筑在对生活的观察和体验之上的。文中说: 守着 “断编败册,朝吟而暮诵之,吾不知所得矣。” 没有对实际生活的感受,没有新鲜敏锐的见解,司马迁就不会列项羽入 “本纪” ,就不会既写出他磊落大度、英伟孔武的一面,又写出他粗疏暗弱、残暴骄横、木拙无能的一面。死守残编,乞人残余,终究悟不出文章三昧,终究创造不出闪光的人物形象。其三,作者还认为每一个时代都有特定的现实生活内容,那个时代的作者,只要投身实践,重视生活,就能达到或者超越前人达到的高峰。“今天下之绝踪诡观,何以异于昔,子果能为我游者乎? ……醉把杯酒,可以吞江南吴越之清风; 拂剑长啸,可以吸燕赵秦陇之劲气,然后归而治文著书,子畏子长乎? 子长畏子乎?”司马迁留下了绝响伟辞,而马存却以超越一代宗匠而期许无名后辈,这是一种鼓舞后进的发展的观点,无疑也是卓荦之识。以上相关联的三方面见解,突出表现了作者对于生活、实践、游历、观察、体验所给予写作、给予文风的决定性影响的认识。而这种见解,并非用理念的语言逻辑论证而出,乃是分散在对司马迁文章风格的描述之中,采取了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的文学散文的写法,达到了 “笔要雄健不可平庸,墨要纷披不可显明” 的地步。
语工而笔势飞动。这篇赠序铸语雄健,行文飘逸,笔态纵横。它用文学散文的笔触来描述作者见解,形容《史记》风采; 它不是让人在逻辑上接受一种理念,而是通过形象唤起一种认识,因而使读者得到一种审美享受。首先,它排比迭出,景象阔大,壮气动人。作者挥洒笔墨,表现了司马迁足迹所到空间之广阔: 南浮长淮,泝大江,望云梦、彭蠡、洞庭,泛沅湘,上九嶷、巫山; 北过大梁; 西使巴蜀; 东游齐鲁之邹峄、汶阳、洙泗,可谓辙环海内。表现了司马迁接触事物之繁多: 登山涉川,览舜禹遗踪、屈子古迹,吊古战场,访文化圣地,习古礼,寻佚事,诸多亲历亲闻。文章中心部分则着重归纳《史记》的风格特点,或奔放浩漫,或停蓄渊深,或感伤愤激,或雄勇猛健,或妍媚蔚纡,或斩绝峻拔,或典重温雅,七重排比,用语则珠联玉缀,花锦纷呈; 气势则骏马注坡,不可羁勒,生动地表现出《史记》内容上的包容万有和艺术上的千姿百态。《史记》总体风格,人所共誉为深雄雅健,马存所说的奔放、渊深、愤激、猛健,正是这种总体风格的分解。这些总结是抓准了特征的。《史记》一些纪传篇章,如《项羽木纪》、《魏公子列传》、《淮阴侯列传》等等,无不人物生动,文采飞扬,而又流注作者爱憎之情和对人生世道深沉的孤愤。这种风格的形成,这种艺术上的成熟,与司马迁亲历山川,考察古迹,体会往事确是分不开的。《项羽本纪》中描述楚汉双方渡江涉河,斩关夺隘; 项羽吴中举事,巨鹿鏖兵,鸿门失利,垓下被围,阴陵迷道,乌江自刭; 于曲折徐行中显得旌旗在眼,江山如望,悲歌瞋目,了了分明。而且文境随雄关大泽而波澜横溢,阔大瑰奇。司马迁在大量素材的综合比照中,准确地表现出项羽脱略大度、英伟盖世而又刚愎横暴、委命于天的性格的丰富性。如果不是“北过大梁之墟,观楚汉之战场” ,如果不是对实地作了考察,对实景作了体味,作家想象的羽翼,就不可能这般辽天万里,纵横翱翔,文章也就不能臻此雄健深閎的妙境。赠序中七种风格特色的铺排虽略嫌堆垛,所谓 “斩绝峻拔” 、“典重温雅” 之说也略嫌失实,但总的来说,作者还是把握了《史记》风采的主要之点,而且写来排比凌厉,风涛逼人。
非骈非散,控纵自如,更助笔势飞动。“见九嶷之芊绵,巫山之嵯峨,阳台朝云,苍梧暮烟,态度无定,靡曼绰约,春妆如浓,秋饰如洗” ,均偶句俪出,九嶷巫山风光奔来眼底,诵读之下也顿挫有力。“醉把杯酒”和 “拂剑长啸” 两句则短长相济,匀称中生出变化,洒脱而舒徐。文章以略有参差的短句,一气而下,如悬崖跌瀑,奔泻快捷,富于节奏和气势。
配合纵横笔势,文章铸语华赡。状水则“狂澜惊波,阴风怒号,逆走而横击” ,“涵混太虚,呼吸万壑而不见介量” ; 状山则 “芊绵” 、“嵯峨” ,“上有摩云之崖,不见斧凿之痕” ; 状云烟则 “朝云” “暮烟” ,“态度无定” 。或动词峻拔,或修饰语奇峭,或比拟鲜活,或夸饰出奇,均有利于行文的流走生动。至如“纫缀腐熟” ,“秋饰如洗” ,“不可攀跻”云云,则一扫陈腔熟调,使人想起韩愈笔下“爬罗剔抉,刮垢磨光”之类,硬语新辞,突兀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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