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散曲《山石》原文与翻译、赏析
[唐] 韩 愈
山石荦确行径微②,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③。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④。
铺床拂席置羹饭⑤,粗粝亦足饱我饥⑥。
夜深静卧百虫绝⑦,清月出岭光入扉⑧。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⑨。
山红涧碧纷烂漫⑩,时见松枥皆十围(11)。
当流赤足踏涧石(12),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13)?
嗟哉吾党二三子(14),安得至老不更归!(15)
〔注释〕
①本篇选自韩愈《韩昌黎集》。②荦(luo落)确,大石不平的样子。行径微,路面狭窄。③支子,即栀子,常绿灌木,指它的果实。④稀,稀有。所见稀,很少看到的好画。⑤置羹(geng庚)饭,摆饭菜。羹,本指肉菜汤,这里泛指菜。⑥粗粝(li力),指简单的饭食。粝,糙米。⑦百虫绝,各种虫子都没有了叫声。⑧扉(fei非),门。⑨出入高下,时高时下。穷,尽,这里是走遍的意思。烟霏,山中云气。⑩纷,盛大。烂漫,光彩夺目的样子。(11)枥(li力),同“栎”,落叶乔木。围,两臂合抱为一围。(12)当流,水流之中。(13)局束,拘束,不自由。为人鞿(ji 鸡),被人控制。鞿,牲口嚼子,这里作动词用,控制的意思。(14)嗟哉,感叹声。吾党二三子,与我志同道合的几个朋友。(15)不更归,“更不归”的倒文。
〔分析〕
这首七言古诗,据清方世举注,以为作于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七月,当时诗人因与徐州节度使张建封意见不合,离开其幕府而闲居洛阳,曾与韩门弟子李景兴、侯喜等同游洛北惠林寺,诗为纪游而作。诗取开篇二字为题,与《诗经》体例相似,并非专咏山石。实际上,诗人融汇了散文艺术技法于诗中。它以时间为序,逐层铺写。即目叙事,状物如在目前;寓情于景,抒情淡而有味;是古代纪游诗中的佳作。全诗十联二十句,共分五个自然段。开篇一、二联是第一段,写入山到寺的新鲜感受,为末联的抒发感慨埋伏笔作铺垫。第三、四联为第二段,写山僧热情招待,连夜参观壁画,点明因人情之美而带出浓厚游兴,以引出下面昼、夜见闻的主体段。“夜深静卧”二句是第三段,写夜观月色,静听虫鸣的乐趣。“天明独去”以下六句是第四段,俨然是一幅朝雾山行图:烟雾弥漫湿人衣,遮没路径步无依,但游人仍然摸索而行,说明自然美对人的魅力:山红涧碧,色采烂漫,古木参天,蔚为壮观,水声激激,慰抚心弦,生动地把人情融化在自然美景之中,令人陶醉忘返。最后四句,是抒发感情、慨然作结的一段,可说是篇末点题。作者以山中漫游所感受到的自然美及人情美,来和混浊世俗社会作鲜明对比,明显厌恶寄人篱下、受人驱役的幕僚生活。山石之乐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慨叹,暗中抨击了“局束”人性的黑暗社会,同时又表现了作者那追求个性的倔强性格,和向往自由的崇高精神境界。
这首诗具有独特的艺术个性。首先,它是以文为诗的艺术典范,开拓了诗歌散文化的倾向。整首诗以“单行”散文句式,连绵而下,一气呵成,笔力劲健,气势酣畅,而又辞幽意奇,诗意盎然,自成雄伟格局。它一变六朝谢灵运辈山水诗的模山范水、刻意雕琢,即目直书而精采纷呈,犹如画家之有荆、关,气象自是不同。因此清方东树赞为大手笔,以为“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如展画图,触目通层在眼,何等笔力! ……从昨日追叙,夹叙夹写,情景如见,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昭昧詹言》)其次,运散文笔法以入诗纪游,容易变成流水账。但韩愈则采用了艺术典型化手法,撷取最具代表性的精采画面加以表现,因而形象生动,意义含蓄。如到寺即景,一路所见甚多,但以“山石荦确行径微”开篇,形容山路的险峻狭隘,这犹如电影中的空镜头,虽有景物而不见人,但细加咀嚼,则可感受到诗人那知难而进、勇于攀登的精神。又如记时间,有“黄昏到寺蝙蝠飞”句,只选取蝙蝠乱飞这一特殊场面,来概括黄昏山寺的幽暗与僻静,把不可见的抽象时间,化为意境深邃的清晰画面。第三,声色俱佳,浓淡相间,巧妙地把握了艺术节奏变化,生动地创造了听觉或视觉形象,如“夜深静卧百虫绝”,这是以静写动,读者似乎听到了夜深时百虫齐鸣的变奏曲。而对光线,诗人尤为敏感。黄昏幽暗,以火照画;月光如水,荡涤心胸;朝雾弥漫,迷失路径;旭日高升,山红涧碧。把山中昼夜光线明暗,描绘得摇曳变化,多姿多采。汪佑南评云:“通体写景处多浓丽,即事写怀,以淡语出之。浓淡相间,纯任自然,似不经意,而实极经意之作也。”(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四,语言流畅如画,用字生动凝炼,读来朗朗上口,通篇不见僻典。第五,虽是散文化地以时序展开,但自有呼应关照,因而散而不乱,自然随意中透出精神来。如“粗粝亦足饱我饥”句,为最后“人生如此自可乐”一段的感慨埋笔张目,呼应顺理成章。总之,《山石》诗发出了熠熠的艺术光采,为历代诗人所叹服。如苏轼时而吟诵,时而步韵,慨然知其所乐。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元氏讥秦观诗风柔媚乏力,是否妥当,姑且勿论;但以《山石》作对比,热情颂扬韩诗的劲健和力度,则很贴切,于此可见其艺术魅力。
〔评说〕
何焯《义门读书记》:“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有荆、关也。”
汪森《韩柳诗选》:“句烹字炼而无雕琢之迹,缘其于淡中设色,朴处生姿耳。”
张文孙《唐贤清雅集》:“昌黎诗体古奥奇横,自辟户庭,此种清而厚、丽而逸,亦公独得妙境,后惟山谷能学之,其笔力正相肖。”
方东树《昭昧詹言》:“凡结句都要不从人间来,乃为匪夷所思、奇险不测。他人百思所不解,我却如此结,乃为我之诗。如韩《山石》是也。”“不事雕琢,自见精彩,真大家手笔。许多层事,只起四语了之。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如展画图,触目通层在眼,何等笔力。五句、六句又一画,十句又一画。‘天明’六句,共一幅早行图画。收入之义,从昨日追叙,夹叙夹写,情景如见,句法高古。只是一篇游记,而叙写简妙,犹是古文手笔。他人数语方能明者,此须一句即全现出,而句法复如有余地,此为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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