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赋《徐文长传》原文与翻译、赏析
[明] 袁宏道
余一夕坐陶太史楼②,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③,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急呼周望:“《阙编》何人作者,今邪古邪?”周望曰:“此余乡徐文长先生书也。”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盖不佞生三十年④,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 因此所闻于越人士者,略为次第,为《徐长文传》。
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⑤,声名藉甚⑥。薛公蕙校越时⑦,奇其才,有国士之目⑧。然数奇⑨,屡试辄蹶⑩。中丞胡公宗宪闻之(11),客诸幕(12)。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13),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14),膝语蛇行(15),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16)。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17)。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记(18),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19)。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20),遂乃放浪曲糵(21),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崩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22),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23),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24),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25)。文有卓识,气沉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26)。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27),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28),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者也(29)。间以其余,旁溢为花鸟(30),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31),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32)。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33),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34)。或自持斧击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抄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35):“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36)。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37),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38),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39),人主悦(40),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41),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42):‘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注释〕
①本篇选自《袁中郎全集》。徐文长,名渭,字文清,更字文长,号天池。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书法、诗、文、画兼长。早于公安派前三十多年,已对当时主持文坛的王世贞、李攀龙提出批评。②陶太史,陶望龄,字周望,号石篑。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初授翰林院编修,后官终国子监祭酒。以讲学著名。因曾任职翰林院,故称太史。③恶楮(chu储)毛书,粗糙的纸质、拙劣的书写。④不佞,古人自己的谦称,如“不才”、“小可”之类。⑤诸生,童生入学,称诸生,通称秀才。⑥藉甚,显著。⑦薛公蕙,薛蕙,字君采。亳州(今安徽毫州市)人。明正德九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嘉靖中为给事中。曾任绍兴府乡试考官。所以称“校越时”。⑧有国士之目,有认为他是国士的。⑨数奇(ji鸡),运气不好。数,气数,命运。⑩蹶,失败。(11)胡公宗宪,胡宗宪,字汝贞。绩溪(今属安徽)人。嘉靖进士。任浙江巡抚,总督军务。以平海盗徐海等功,加右都御史、太子太保。出罪,赐死。“中丞”,就是巡抚的尊称。(12)客诸幕,作为幕僚。“客”用作动词,“使作幕客”之意。(13)葛衣乌巾,身着布衣,头戴黑巾。表示保持平民身分。(14)介胄之士,将官们。介胄,盔甲戎装。(15)膝语蛇行,匍伏向前跪禀。(16)刘真长、杜少陵,晋朝刘惔、唐朝杜甫,都是品格高尚、不事权贵的人。(17)永陵,明世宗,年号嘉靖。葬永陵,故称。(18)疏记,表疏奏记。(19)不偶,不遇。与前面说的“数奇”意同。(20)有司,主管部门。(21)曲糵(nie涅),酒。(22)如种出土,像种子发芽。(23)羁人,旅客。羁,羁旅,即寄居作客的人。(24)王者气,王侯般的尊严。(25)巾帼而事人,像妇人那样侍候人的。帼,妇女的头巾。巾帼,妇女的代称。(26)韩、曾之流亚,唐韩愈、宋曾巩那样的人物。流亚,匹配的人物。(27)时调,指当时主持文坛的前后七子的文风。(28)骚坛,文坛。(29)欧阳公,欧阳修。他说“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意指美女迟暮,仍保存着她的风韵。(30)花鸟,花鸟画。(31)继室,后妻。徐文长晚年发精神病,疑心病很重,杀死后妻张氏,被逮下狱。(32)张太史元汴,张元汴,字子荩。山阴(绍兴)人。隆庆五年廷试第一,授翰林修撰,故称太史。(33)佯狂,装疯作傻。(34)下隶,衙门差役。(35)石公,袁宏道的号,这里是自称。(36)囹圄(ling yu铃雨),监狱。(37)间世豪杰,隔世才能一见的豪杰。(38)异等,与众不同。(39)表,指徐文长为胡宗贤写的《进白鹿表》。(40)人主,指嘉靖皇帝。(41)近代芜秽之习,指七子的拟古文风。(42)梅客生,梅国桢,字客生,一字克生。麻城(今湖北麻城)人。万历十一年进士。官至兵部右侍郎总督宣大、山西军务。是袁氏兄弟的好友。
〔分析〕
袁中郎极少为人作传,《徐文长传》却是极有特色的传记散文杰作。字仅千余,而思想内容极丰富,大笔挥洒,意到墨随,显示出非凡的功力。
叙写作缘起,叹相识之晚。首段实为引言。写“发现”徐文长的经过,交待作传缘起。“发现”纯属偶然。“随意抽架上书”,略不经意,而《阙编》的纸张、墨汁、印刷均极低劣,是欲扬先抑。“惊跃”,“急呼”,“今邪?古邪?”“读复叫,叫复读”,是抑而后扬,文势陡起,如劲弩连发,极写文长诗才之惊人。书则至劣,诗则至优,已伏才奇加“数奇”之阴影。二人声态并作,“性灵”毕现,读之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文长论诗语)。接着深为感叹,“盖”字承转自然,“噫”字顿挫有力,“是何相识之晚也”,仰慕之情,洋溢言外。“因”字再转,收到作传。“闻于越人士”,可见传文真实。随意抽阅为平起,惊跃喝彩为紧承,喟然感叹为跌转,命笔作传为关合。一、二层间以“读”字蝉联,三层以“盖”字、四层以“因”字绾结,严密而自然。
记军国才略,惜数奇不偶。正文伊始,便直趋主旨,才奇与数奇并驱。“纵谈天下事”,见政治才能,“好奇计,谈兵多中”见军事才能,“表上,永陵喜”、“一切疏记,皆出其手”见文学写作才能。既才美外现,亦似广获承认:“声名籍甚”见地方承认;“奇其才,有国士之目”见薛公承认;“益奇之”、“幕中礼数异等”见胡公承认,甚至“学士以渭表进,世宗大悦,益宠异宗宪”(《明史》本传),似乎皇帝也首肯了。那么,这样一个罕见奇才该可以立身行世、广建功业了吧?然而且看:“然数奇,屡试辄蹶”,“然竟不偶”,命运之神是如此严酷。其“数”何以“奇”而不“偶”,文中不写,正留待读者思考。
赞文艺全才,悲名不出越。“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既”、“遂”二字不可放过,正因政治上“有志不获骋”才向文学艺术方面发展。于是“走齐、鲁、燕、赵之地”,于是举凡“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生活基础深厚,诗歌内容就必然丰富多彩。“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正所谓“诗穷而后工”,加以“天机自动,触物发声”(文长《奉师季先生书》),其诗就有“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的感人的艺术力量,无怪令人“读复叫,叫复读”了。当时“后七子”的拟古诗岂可望其项背?其文则识见卓越,气度沉雄,章法谨严,一扫拟古派陋习,是韩愈、曾巩一流人物。除此之外,又喜书法,“笔意奔放”,“苍劲中姿媚跃出”。又擅花鸟画,“超逸有致”。本段热情洋溢地赞美文长的多才多艺,作者激情奔涌,文辞如急管繁弦,连用排句,妙喻如珠,极尽倾倒之情。可见文长是个不可多得的文艺全才、天才。但就因他奇才天纵,又反对复古拟古,叱责“后七子”头面人物排斥布衣之士,因而使他“名不出越”,作者对此表示极大的悲愤。
述晚年狂疾,痛抱愤而卒。“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如此才气横溢的人备受压抑、打击。精神受刺激过度,自生病变。始而为避黑暗政治之株连迫害而“佯狂”,久之便成真狂。“卒以疑杀其继室”,自持斧击头,以锥锥耳,皆非常人所为,见甚愤恨之深。从“下狱论死”到“抱愤而卒”,一代奇才结局如此之惨,令人惊心触目,扼腕长叹。
作“石公”总评,寄无限同情。传末加评为《史记》通例。“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为一生悲剧的三部曲,步步趋于毁灭,概括准确精深,收拢第五层意思。“牢骚困苦”古今称最,满腔同情不言而喻。继以“虽然”力转,“胡公知有先生”,“人主知有先生”,收拢第二层意思,以慰亡灵。“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收拢第三层意思,对其诗文作“盖棺论定”。“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收结全文,不成其为逻辑的逻辑,恰是黑白颠倒的社会之逻辑的反映。“一字立骨”,一生悲剧浓缩于一个“奇”字的两个不同读音之上,特别精警深刻。“悲夫”一声长叹,传响于天地之间。文已尽而意无穷。
细观全文,这篇传记有以下特点:
略写生平事迹,详述才能卓异。文长卒年七十有三,一生事迹极多,本文略具大概,而精于熔裁,重在叹赏奇才。正是“脱肤见骨,遗迹得神”(袁中道《中郎先生行状》)。惜乎遗漏了戏曲才能,前人评其与汤显祖并为明曲第一,汤擅传奇,徐善杂剧,汤亦誉之为“词坛飞将”。
“数奇”为线索,“气概”为灵魂。首标“然数奇”,中出“然竟不偶”、“名不出越”,末殿以“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草蛇灰线,时见照应,串起一篇文字。“石公曰”尤以“数奇”始,以“数奇”终,突出其命运之惨,抒发己悲愤之深。传文重在敷演“才奇”,实以“气概”为通篇灵魂。“以一诸生傲之”与李白“平交王侯”气概同调。“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见“处士之气”浩然(陶望龄《徐文长传》)。晚年之“愤”亦气也。诗文书画无不以气贯之,诗“有王者气”,文则“气沉而法严”,书则“笔意奔放如其诗”,画亦“超逸有致”,剧作则“其词如怒龙挟语,腾跃霄汉间,千古来不可无一,不能有二”。陈栋《北泾草堂曲论》)“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尤见气吞万里如虎。故无“气”则无文长,其以“气”为天性,“疏纵不为儒缚”(《自为墓志铭》),“性通脱”,谓行礼法是“碎糜吾肉”,他与李贽同是追求个性解放的晚明思想界先驱,而此种“异端”必然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其悲剧根源正在于此。
夹叙夹议,主客并进。本传实为“评传”体。中郎或已倾其全力,处处见文长,亦处处有中郎在,庄周化蝶,彼此难分。中郎思想受李贽影响,故与文长一拍即合,文学观亦同反复古拟古派,故宣扬文长,亦为公安派开路。
亦骈亦散,一气贯通。全文激情洋溢,叙多用散,赞多用骈,赞其诗才一段更如“文不加点”,锦心绣口,自然天成。本文约作于二十九岁时,恰才富气盛,全文一气呵成,皆“从胸臆流出”,“如象截急流,雷开蛰户,浸浸乎其未有涯也”,“字字鲜活,语语生动,新而老,奇而正”(袁中道《行状》)。
本篇以才奇数奇经纬成文,系受《史记·李将军列传》启发,而具体写法则如《史记·屈原列传》,亦令人兴“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叹。
〔评说〕
陆云龙《翠娱阁袁宏道文选》:“不群之致。中郎之传文长,伯敬之传白云,皆能不蔽人于没者也。使其生得之,当何如哉! 传中亦多悲愤语,不欲竟之象,摹其品,衡其诗,俱千秋定案。”
林云铭《古文析义》:“以‘奇’字作骨,而重惜其不得志。悲壮淋漓,文如其人。且令天下后世负才不遇者读之,一齐下泪。”
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自来奇人,必有奇事奇文;无奇事奇文,何以为奇人?然奇事奇文,必有奇穷;若无奇穷,何以成奇事奇文?文长之为人奇穷矣,而文与事皆奇。故此传之文,即以
‘奇’字为骨,且末段用‘石公曰’三字,俨然史笔,尤为大奇,然非是文,不足以表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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