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赋《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原文与翻译、赏析
[唐] 韩 愈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②。董生举进士③,连不得志于有司④,怀抱利器⑤,郁郁适兹土⑥,吾知其必有合也⑦。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⑧,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⑨。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⑩!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11),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12)?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13)。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14);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15)?为我谢曰(16):“明天子在上(17),可以出而仕矣(18)!”
〔注释〕
①本篇选自《韩昌黎集》。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韩愈的朋友。②燕、赵,战国时国名。燕国地在今河北、辽宁一带;赵国地在今河北、山西一带。这里以“燕、赵”借指当时的河北地区。③举进士,应进士科考试。④不得志,指没有考中进士。有司,此指主持考试的部门。⑤利器,比喻卓越的才干。⑥适,往。兹土,这个地方。指河北一带。⑦有合,有所遇合。指得到赏识和重用。⑧子,您,指董邵南。不遇时,未遇发挥才干的时机。⑨强,勉力。⑩矧(shen审),况且。(11)化,教化。移易,改变。(12)恶(wu乌),怎么。(13)聊,姑且。卜,测试。(14)吊,凭吊。望诸君,即乐毅,战国时赵人,曾辅佐燕昭王破齐,攻占齐国七十多个城池。燕昭王死,燕惠王立,中了齐国的反间计,解除了乐毅兵权。乐毅为避祸,回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他的坟墓在今河北省邯郸市。(15)屠狗者,以屠宰狗为生的人。《史记·刺客列传》:“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这里指有才干但埋没在民间的人。(16)谢,告诉。(17)明天子,圣明天子。此指唐宪宗。(18)仕,做官。
〔分析〕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全文仅一百五十一字,但其艺术光彩照耀古今。清桐城派领袖姚鼐以为它独创奇格,“冠绝前后”(《古文辞类纂序目》)。他人瘦“气羸”,平时难以高调诵读文章。但当他读此篇时,为以音节求神气,必高调朗诵,“数易而始成声”。在艺术上,《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堪称为后世典范。
首先,是在创意立言方面大胆创新,打破了赠送序那专说好话的传统模式,以委婉笔触,表达了自己的批评和劝诫。文章大约写于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当时作者在京师长安担任官卑职微的四门学博士。董是作者的老朋友,贞元十五年,他曾写《嗟哉董生行》长诗,歌颂董氏的“孝慈”与“仁义”,可见董是个有为的青年。但是“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声”,在封建社会,对知识分子来说,不做官就是失业,家里就要饿肚子。后来董邵南赴京应进士试,因为没有权贵推荐,名落孙山,因而愤然离京,准备游河北另谋出路。对于朝廷昏暗,不能举贤授能,践踏人才,韩愈很气愤,对董生怀才不遇也极同情;但对他“游河北”却怎么也不能同意。须知,安史之乱以后的河北三镇,早已成为军阀割据叛乱的老巢,叛镇对抗中央,“效战国肱髀相依,以土地传子孙,胁百姓,加锯其颈,利怵逆污,遂使其人自视如羌狄然”(《新唐书·藩镇传》)。怎么可以为了吃饱而抛弃原则,为敌人所用呢?这是涉及到国家前途和民族气节的根本问题。因此,韩愈虽然同情朋友的不幸遭遇,但又不被怜悯的感情泪花遮盖自己的远大目光。真正的朋友,不可说虚假的奉承话。在文章中,韩愈不仅以充满激情的语言,运用委婉含蓄的艺术手法,对董生游河北提出了巧妙的批评和善意的劝阻;而且反过来借此机会,号召燕赵之士回归朝廷。这就完全出人意外,令人感到新鲜和鼓舞,增添了信心与力量。在当时国家面临分裂的严重形势下,能够这样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其态度与立场是正确的。这样来选题立意,确是高瞻远瞩,胜人一筹,情真意挚,主题深刻,因而现实意义愈加强烈。
其次,艺术构思新颖巧妙,篇章布局波澜起伏,欲擒故纵,舒卷自如,自然变幻,神妙莫测。
在立意既定之后,关键就在于如何达意的艺术手段。古代的赠送序这种文体,是“君子赠人以言”,传统习惯是临别时说些好听的话,以图吉利。如果在文中明确地语含讥讽,一是古来文章无此体例,二是董生听了不舒服而难以接受,三是韩、董二人当时仍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因而这样的文章还是不作为好。但韩愈的高明之处,在于运用了“引物连类”的艺术手法,巧妙地“以送为留”,这样的艺术构思,既充满了同情,又坚持了原则,令人心服口服。
全文分两个自然段。从开篇至“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为第一自然段,其中心是“送”字,顺水推舟,借送行而对董生“连不得志于有司”深表同情,谴责朝廷堵塞贤路的腐败,似乎董游河北,合情合理。“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现在董到河北,“吾知其必有合也”。文章如此入手,听者容易接受,文章巧妙在于抬出一“古”字和一“合”字,为后边的批评和挽留埋下了伏笔。余下文字为第二自然段,中心已从“送”转到“留”。其中又可分为三小段。第一小段:“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这是承上启下的转折。古时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荆轲刺秦王,易水诀别,感天动地,何其壮哉! 但这是古代的事实,而现在呢? 言外之音,令人深省。这小段紧接上段的“古”与“合”,进一步提出了“合”的条件——“仁义”,作为文章自然转折的契机。第二小段:“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 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这是关键的话。它主要由商量的疑问语气组成,对董生游河北的合理性提出了怀疑,态度委婉,但论点论据无可反驳。当时河北叛镇,骄横狂妄,目无朝廷,哪还谈什么“仁义”? 因今异于古,所以董生游河北,必然不能“合”。这就欲擒故纵,化“送”为“留”。余下文字为最后一小段。从董生具体的人和事的范围跳了出来,思路豁然开阔,引导读者更进一层地去思考问题的实质,具有“言止而意不尽”之妙,令人回味不已。“为我吊望诸君”一句,潜台词很多:古时功高如乐毅,况且不免去燕奔赵,暗示了现在董生去河北必然不合的命运。同时,又以乐毅对故国的忠心,来提醒董生,使其愧悔而放弃游河北的计划,早日回归而报效国家。在朝廷与叛镇之间,作者明白宣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号召河北尽早回归朝廷。这样一放一收,既前呼后应,章法谨严,又灵活多变,舒卷自然。通过“不言之言”,《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把堂堂正正的大道理说活了,委婉亲切,以情动人,而没有任何抽象说教的痕迹。
再次,生动的形象,强烈的对比,产生了动人的艺术魅力。散文艺术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文字精炼,而“自有风韵疏淡”。《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写董生“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淡淡一笔,形象已出。“郁郁”二字,既有懊丧,也有愤慨,把他远游河北时的矛盾心态,渲染得淋漓尽致。韩文另一特点是“文中有我”,字里行间,作者的激情自然横溢,真挚而感人。如文中两处“董生勉乎哉”,反复咏叹,把作者那同情与焦虑交织的复杂心情和盘托出。最后那“明天子在上”的大声疾呼,一个忧时爱国的作家形象,跃然纸上。文中提到“望诸君”与“屠狗者”,实际上也是积极调动读者的艺术联想,以生动的历史故事来形象地说明深刻道理,毫不生硬,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在文中,作者巧于运用对比手法,揭示事物的矛盾变化。提出了“古”与“今”,“慕义强仁”与“不仁不义”,“合”与“不合”这三对交叉迭现、或明或暗的矛盾作为贯穿线索,通过艺术对比,把文章推向了高潮,从而促进了主题的深化。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的文学语言,一方面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一方面又富有感情色彩,把“情理”二字,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全文仅一百五十一字,却字字珠玑:实词准确生动,形象性强;虚词脉络清晰,语势一贯,艺术地体现了既诚恳又严肃,既婉转又明确的语言特点。精炼的文学语言,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内在容量及艺术张力。文章虽短,却自具长篇之势,蕴藏了非常丰富、极其复杂的内容和意义,令人回味无穷。
〔评说〕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文仅百余字,而感慨古今,若与燕、赵豪俊之士,相为叱咤呜咽其间。一涕一笑,其味不穷。昌黎序文当属第一首。”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按此文婉而多讽,妙在含蓄不露。结处提出‘明天子在上’,名义凛然。茅鹿门谓昌黎序中以此为第一,可谓不诬矣!”
朱宗洛《古文一隅》:“本是送他往,却要止他往,故‘合’一层易说,‘不合’一层难说。文语语作吞吐之笔,曰‘吾闻’,曰‘吾知’,曰‘聊以’,于放活处隐约其意,立言最妙。其末一段,勿作开宕,与‘不合’意初看若了不相涉,其实用借笔以提醒之,一曰‘为我’,再曰‘为我’,嘱董生正以止董生也。想其用笔之妙,真有烟云缭绕之胜。凡文之短者,越要曲折,盖曲则有情,而意味倍觉深长也。”
过珙《古文评注》:“劝其往又似劝其不必往,言必有合又似恐其未必合。语意一半是爱惜邵南,一半是不满藩镇。通篇只以‘风俗与化移易’句为上下过脉,而以‘古’、‘今’二字呼应,含蓄不露,曲尽吞吐之妙。唐文唯韩奇,此又为韩中之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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