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彭天锡串戏①》鉴赏
彭天锡串戏妙天下。然出出皆有传头②,未尝一字杜撰。曾以一出戏,延其人至家费数十金者,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三春多在西湖,曾五至绍兴,到余家串戏五六十场而穷其技不尽。
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倖,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绉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磥砢不平之气③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
余尝见一出好戏,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尝比之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其实珍惜之不尽也。桓子野见山水佳处,辄呼“奈何! 奈何! ”真有无可奈何者,口说不出。
(《陶庵梦忆》)
明代后期,士大夫雅爱昆曲成为一时风尚。士宦之家有“家乐” (私家小戏班) 者不乏其例,能在客厅的红氍毹上客串献艺者亦不乏其人。张岱就是这样的行家。当时的一些组班或搭班演出的民间职业演员,女伶如朱楚生,男伶如彭天锡,都以他为剧艺上的知音。这篇小品,不啻是一代名净彭天锡的传神写照。
张岱品评彭天锡串戏,以“妙天下”一语总其艺事。他指明了彭的妙艺得自两端。一是“出出皆有传头”,都有师承。为了延师学戏,“家业十万缘手而尽”,但也因此能戏甚多,串戏五六十场无一剧目重复,还没有穷尽。当时每场要演10出左右,可见其当行的净角戏加上兼擅的丑角戏,在500出以上。二是得自生活体察、书史知识。不是死守家法,而是融会贯通,在师承的基础上,把读书、观察所获,用于角色创造。师承,是“有法依规”; 创造,是无法求圆(圆满)”。所谓“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就是指演员把“千古之奸雄佞倖”,放大了心理动作和形体动作的尺寸,由此加强了视觉形象,使观众在角色的一绉眉、一纵眼之际看出“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这是符合表演艺术的典型化要求的。张岱认为,彭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他书史读得宽,生活阅历广,巧诈现象见得多,众多不平之气积得深,在这里借演剧发泄出来,得角色之心以应演员之身手。
张岱珍惜好戏之情,有他的奇想妙喻。一出好戏,如同“一夜好月”、“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这个比喻是从他的以往生活经验中来的,属于“张岱式” 的妙喻; “恨不得法锦包裹,传之不朽”,也是从他的富于藏书中引导出来的,属于“张岱式”的奇想。当时,自然无法想象到录相,他只好慨叹奈何了。但是,人以文传,有了这样的小品,也可以使“串戏妙天下”的彭天锡传不朽之名于戏剧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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