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苏轼·记游定惠院》鉴赏
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今年复与师参寥二三子访焉,则园已易主。主虽市井人,然以余故,稍加培治。山上多老枳木,性瘦韧,筋脉呈露,如老人项颈。花白而圆,如大珠累累,香色皆不凡。
此木不为人所喜,稍稍伐去,以予故亦得不伐。既饮,往憩于尚氏之第。尚氏亦市井人也,而居处修洁,如吴越间人。竹林花圃皆可喜。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老成弹雷氏琴,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晚乃步出东城,鬻大木盆。意者谓可以注清泉,瀹瓜李。遂寅缘小沟入何氏竹园。时何氏作堂竹间,既辟地矣,遂置酒竹阴下。有刘唐年主簿者,馈油煎饼,其名 “为甚酥”,味极美。客尚欲饮,而余忽兴尽,乃径归。道过韩氏小圃,乞真丛橘,移种雪堂之西。坐客徐君得之,将适闽中,以后会未可期,请余记之,为异日拊掌。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
(《苏东坡全集》)
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初抵黄州贬所后,一度寓居于黄州东南的定惠院,与寺院和尚同吃住。后虽迁居别所,但仍年年往访,本文所谓“已五醉其下矣”,足见作者对定惠院的游赏之趣。这篇小品写于元丰七年春重游定惠院时,同游者中有僧人道潜诸人,文中“参寥”,即道潜的本字。参寥能诗,与苏轼过从甚密。
人们常说,散文忌散,就文章组织而言,结构松散,自然是散文的一大弊病,但若从文章的取材看,散正是散文的特点。本文寥寥300余字,却写了10多件事,形似散,而神实不散。纵观全文,从往年之游,写到今年重游; 从宴游故园,写到往憩于尚氏宅第,稍醒又闻坐客弹琴。接着由白昼过渡到晚暮,由醉卧而来,写到步出东城,时间也渐次过渡到深夜。深夜入何氏竹园,有刘唐年赠油煎饼; 归途中经韩氏园圃,又索橘拟移种雪堂之西。作者正是以时间的发展、空间的转移为脉胳,以一天的游历为纵贯全文的主线,统摄物景与人情。事虽琐细,但不是堆砌; 信手拈来,而层次井然。明人王圣俞在选辑《苏长公小品》时说: “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随手记录便是文。” 《初月楼古文绪论》也说: “苏长公晚年之作,有随手写出,不待安排,而自然超妙者。”这都表明苏轼行文,已臻于自然、纯熟的妙境。
本文运思落笔,似不经意,但字字玑珠,剪裁十分得体。文中对于宴饮过程,点到即止,惜墨如金; 对于游中见闻,有时却用墨如泼。如写山上老枳木、崔老成所弹雷氏琴,均加刻意形容。特别是写老枳木的那段文字,树之形状、花之色香,经尽形尽致的描绘,一一如在目前,而作者不同于众人的审美感受,也蕴含其中。苏轼曾经这样形容自己的文风: “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读了这篇小品,我们或许能够体会到苏文的这种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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