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金山夜戏》鉴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兗,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
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 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①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 翕然张口, 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
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陶庵梦忆》)
张岱的前半生处在明亡以前,过的是名士生活。这一篇,足以看出他的狂放——名士气的一个侧面。
他所追怀的月下大发豪兴的唱戏经历,是在明崇祯二年(1629)途径镇江泊舟北固山下那一晚发生的。交代了这个时间、地点,下文所叙的行事才不至于成为没来由的举动。
泊舟江浒时,月光倾泻,像倒囊入水; 江涛吞吐,江面散发的热量使空气中的水汽凝成水珠,江上的露气又吸取月光,向上反喷,江天被喷成银白色。张岱睹此景象而大惊喜,便移舟到金山寺下,移泊系舟时已经二更天; 他携仆登岸进寺,林间漏下的月光点点、片片,有如残雪,又是一番光景。步月金山,触景生情,他就“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起昆曲来。客中未必带戏衣,大约是清唱。所唱的是韩世忠战金山诸剧。锣鼓喧闹声充塞静夜,于是,“一寺人皆起看”。其中有一老僧竟如小孩子一样天真地看着这些夜半来客,但连他也不敢动问来者是何许人、以何事在何时到寺,只是定睛注视而已。
“剧完将曙”,可见至少唱了两个更次,这才离寺下山回船,解缆过江。未发一言的“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篇末所述的“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自然也只是寺僧的惊疑,亦即张岱从他们的神情中所估计出来的会有的腹测。
夜半任情唱戏,诚然是张岱狂放情性的流露,但只是在那个时候才能有这种适逢其会的豪兴。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篇首指明的年代:崇祯二年。崇祯帝初登大位,颇思有所作为,诛逆阉魏忠贤,尤其使朝野刮目相看。关外虽有清兵虎视眈眈,但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没有出现崇祯帝后来那样的刚愎自用、猜忌重重的情形。张岱夜过镇江金山寺,其时其地,其情其景,使他想到前朝韩世忠抗金兵的故事,于是英气勃发,大唱战金山; 而清的先世就是后金,唱此剧,有微意存焉。到他写这篇小品时,明已复亡,晚年重述旧事,乃成梦忆。明乎此,他的感情的复杂,就不难想见。
上一篇:《唐·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鉴赏
下一篇:《宋·岳珂·金鲫鱼》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