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宗羲
此地那堪再度年? 此身惭愧在灯前。
梦中失哭儿呼我, 天末招魂鸟降筵。
好友多从忠节传, 人情不尽绝交篇。
于今屈指几回死, 未死犹然被病眠。
〔鸟降筵〕朱鸟降临祭筵上。朱鸟,南方七个星宿的总称。宋遗民谢翱登西台哭祭文天祥,作《登西台恸哭记》,有歌辞说:“魂朝往兮何极(止于何处)?暮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嘴)焉食?”诗用此典以表示对死节友人的怀念。〔好友〕二句:说好友大多殉难,可入史册的《忠节传》;但也有降清的,品质卑污,其情状是《绝交论》等文章不能描绘穷尽的。〔从〕载入。〔绝交篇〕汉朱穆有《绝交论》,梁刘峻作《广绝交论》,言人情险恶,交道难凭。〔屈指〕扳着手计数。〔被病〕患病。
人生最根本的悲剧是这个属类的无力性,却还偏偏能意识到这种无力性。尤其是志士无能为力、英雄无用武之地,是令人怵目惊心的。
反过来说,唯有志士对无力挽回惨局的境遇,才有刻骨铭心的悲痛。“此地哪堪再度年,此身惭愧在灯前”,是一种大痛彻心又无法言说的悲哀。人在物非,江山易色,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孤灯暗自嗟伤,只恨自己活得窝囊,既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又不能壮死完节,成功成仁两不得。强悍的社会历史、道德责任压迫得他做着无尽的忏悔。
醒在梦魇中,想不清楚纷乱的世事,也稳不住百感交集的痛楚的心灵;睡更在梦魇中,“梦中失哭”的男儿泪,是那世界说不出的语言。尤为痛苦难言的是对亡友的悼念,这也是在悼念自己的昨天,亡友身上凝聚着自己的过去,他们的惨局也是自己人生的失败。所以作者不避重复,连用两个诗句来倾诉这份悲情,化用谢翱哭祭文天祥的典故取得了一种印证:亡友正是文天祥一样的正气节士,又让人体味到悲凉与孤单:“招魂”只有“鸟降筵”了。好友殉难可以载入《忠节传》,而那些卑污之徒不但惟有绝交而已,而且是再写《绝交篇》、《续绝交篇》也无法历数其可耻与丑劣的。这种对比不是写诗技巧,而是历史、人生的实况陈述。
在大变动的年代,在生死存亡之际,清浊黑白会一下子赤裸裸地坦露出来,不但撕下了人们的人格面具,也撤去了一切布景和依托,将人明确地放在深渊的边沿。抗清志士黄宗羲几死者数矣,而今“未死犹然被病眠”。他有什么办法改变这政治上的、生理上的种种对于人本身的剥夺?他无力改变自己的境遇,无法中止这全方位的对于人的能力的取消,只能“梦中失哭”,只能“惭愧在灯前”!
病中是发现人的真实境遇的最佳契机,病放大了各种灾难,也是人生灾难的缩影和象征。诗人的确是在“被病眠”,但更主要的病是心病,无力回天、无法挽救死难战友、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心病。
这种无力病是人的通病,这首诗写出了这种通病而获致了一种“普遍性的意蕴”(里格尔)。这种病体现了人类命运之神的深沉性格:它表现为一切奴役中最厉害的奴役,一切苦工中最严酷的苦工。这种无能为力病常常让人陷入百无聊赖的苦闷中,陷入无计可施的气恼,陷入找不到解救之路的昏暗中,就是在“被病眠”中也做不成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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