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少壮从军去
(《拟行路难》之十四)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
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
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极边气寒。
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
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
男儿生世轗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鲍照善于写思妇,也善于写征夫,而且笔法极善于变化。这首写征夫之叹的诗,和“中庭五株桃”写思妇之怨的那一首,可以比较地欣赏,更能体会出鲍照诗艺的多采多姿。
和“中庭五株桃”的幽怨缠绵不同,这首诗在征夫思乡难归的惨怛之声中,仍然透出一种悲凉,苍劲之气。征夫和思妇不同,他是下层的士兵,他的活动天地是开阔的。在“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极边气寒”的艰苦环境中,他仍然有“登山远望得留颜”的行动和希冀。即使在“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这样悲剧性的对生命结局的预测中,也透着一种简劲的生命的力。军旅生活的悲剧,和深闺生活的悲剧,有共通处,但也有色彩、氛围、情调、韵味上的不同。 “绵忧摧抑”的长叹,是生命的长啸,悲惨中有摧人肺肝的力量,这和“惆怅徙倚”的闺怨是生命萎黄中的微息自是不同。
和“中庭五株桃”那种悽清的身世感略异,这首诗在对征夫一生的艺术概括中,流露出了深沉的命运感。征夫少壮从军,白首流离,淹留塞外,将死胡地,这样的命运,是悲剧性的。《古诗》中有“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之句,鲍诗化用此意,以长句写出男儿的命运之叹: “男儿生世轗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这命运之叹以一种绝望之辞出之,更觉悲怆。男儿生世,徒有建功立业之志,但却在穷贱中走完了“轗轲长苦辛”的一生。雄强的生命力就这样被摧抑了,这样的命运悲剧,使人感到震憾。思念家乡,思念妻子,只是征夫的悲哀的最表层;一生贫贱、轗轲苦辛,才是征夫的悲哀的内核。男子汉生命的虚掷、生命力的被抑压,是这首诗命运感的真正内涵。在这内涵中,是注入了诗人自己抑抑不得志的悲哀的。如果说,诗人对闺中思妇,只是一种同情、悲悯,那么,诗人对边塞征夫,却是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共鸣。
在艺术表现手法上,这首诗和“中庭五株桃”也有很多殊异。它不是远远提起,娓娓道来,而是横空劈出,激流直下;它也不细描形貌,肖拟声口,而是远远摄取了一幅“登山远望得留颜”的孤绝身影,造成了极有概括力的简洁意境。它不移动镜头,也不换韵,而是笔力横贯,笼括全景,一韵到底,顿挫跌宕。这种种艺术上的微妙处,当然都是被诗人选择的诗材、诗旨所决定的。
在语言上,这首诗也有独特的佳句。如“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两句,前句写空间之隔,却用时间来加强它, “日夜隔”,即日隔夜也隔之意,初读觉得过于朴拙,细味才知是日思夜也思的征夫的主观感受。地理上的遥远,在思念的漫长中被强化了。后句写音尘之断,才用空间(河关之阻)来表现,呼应前句的“故乡窅窅”和日思夜念。又如“胡笳哀极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突然插入悠徐的骚体句,收到悲音缭绕的效果。再如“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质直如口语,短截冷峻,使诗气于此一断,为下文续以长叹作了铺垫。这些诗语运用之妙,欣赏者如能用心揣摩,自能各有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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