泻水置平地
(《拟行路难》之四)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在鲍照的《拟行路难》的组诗中,这首诗大概是最能表现诗人内心的痛苦和矛盾的咏怀之作了。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取喻平易质朴,但因为是横空出世式的出句,便显得极为挺拔,警策,有气势。这是对芸芸众生的命运的艺术概括,一下子深深地烙印在读者的心里,成为不待强记而能暗诵的名句。 “各自东西南北流”一句,虽是七言,但不是后来常见的那种“前三后四”或“前四后三”的七言律句,而是“前二后五”,给人一种散句的印象。好一个“东西南北流”,何等开阔,何等气派!它把人的命运的多向性准确地表现出来了。
鲍照是相信命运说的。在这首诗中,他说: “人生亦有命”。在《拟行路难》末章中,他有“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之叹。古往今来的人生哲学中,对命运的沉思和慨叹是不绝如缕的一大命题。这里有两种基本态度:一种由命运说滑入神秘的先定论,把命运视为某种神秘的力量(或作为人格神的上帝、皇天,或作为世界本体的绝对精神)的安排,视为威严地凌驾在渺小的个体之上的超人间力量,人只能对它俯首臣伏。另一种虽然也承认命运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独立品格,但并不把命运和世界的本体联系起来作过于深邃的哲学探究,而是朴素地把命运视为客观存在的人生要素,是每一个个体生存状态中的那些无法由他自我选择的客观条件的集合。所谓命运的非人定的神秘力,即是从这种客观独立品格中产生出来的。依照后一种态度,承认命运,实际上是承认人的境遇和生活道路中那些不可改变也无法预测的客观因素,内含着唯物主义哲学的清醒。这样的命运慨叹,往往升华为一种洞察世情的旷达,虽然它也常常借用某些唯心主义的语言。我认为,鲍照的命运观,属于后者。他是从“人生亦有命”中引申出来的,不是人事一无可为的灰颓情绪,而是“安能行叹复坐愁”的旷达自解之语。
所以诗人接着就展开了对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动作性很强的描绘:“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路难”乃民间歌谣《行路难》的缩略语,其主旨乃是“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这句诗的意思是酌酒自宽,举杯辍歌,不再长啸狂吟《行路难》的悲怆曲调。“断绝”,即歌断绝,即鲍照《发后渚》一诗中“声为君断绝”之意。本是要长歌当哭的,但因对命运的旷达见解,不再怆然歌哭了,还是在沉默中举杯消愁,冷眼观世吧。
但是,辍歌哭,喝闷酒,对于胸怀勃郁不平之气的诗人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理智上想旷达超脱,情感上却“到底意难平”。于是,对于自己的断绝歌哭,忽然有一种委曲感: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本来是自己选择的断绝歌哭,略一转念,换一个角度自视,岂不是迫于环境的吞声踯躅了么?理智的旷达,一转而为情感的憋屈,歌行至此戛然而止,一个内心充满复杂矛盾的诗人形象永远留在千古读者心中了。
或说, “断绝歌路难”即断绝愁思, “裁悲且减思一(鲍照《拟行路难》序章语)之意,疑非是。既然断绝愁思,酣饮纵歌,就不是“吞声踯躅不敢言”了。作如是解,疏义虽可通,但失却了对诗人内心矛盾和瞬间情绪变化的体察,于情未惬。聊陈管见,是耶非耶,欣赏者自有明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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