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北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
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驱征马,失道北山阿。
王褒出身于江东望族,所谓世胄名家、累代宰辅,他仕梁历侍中,尚书左仆射,梁武帝萧衍喜其才艺,遂以弟鄱阳王恢之女妻之,宠遇优隆;梁亡之际聘魏被留,后仕北周,亦深得宇文氏任重,授平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时宠右朝班,但尽管如此,那羁旅之痛、故国之思却常常萦系心头,总也难以释然,正如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王司空集》所说的: “外縻周爵,而情切土风,流离寄叹,亦徐孝穆之报尹义尚,庾子山之哀江南也。” “建章楼阁,长安陵树,伤心久矣”。这首诗当为仕周时所作,叙写他渡黄河北上,路途的一些见闻感受,并不仅为一般的记行之章,而是于景光风物的描述间,寄寓着很深的慨叹。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二句,清沈德潜《古诗源》认为“起调甚高”,议论是不错的。因为它从眼前所见的秋风吹起,木叶纷落于黄河波上,即刻联想到有似昔日的南国风景,就径直领出旧土之思的发端,并且暗用屈子《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意境,平添出一层烟雾般轻蒙柔曼的忧郁情味来,使之拥载了更丰厚的涵纳,以供人体味怀想。当然,这种辽远地域空间和漫长古今时间的类比,除了承传的历史文化背景影响外,主要的还在于主体自身现实人生经历与情感趋向的规范,所以才能够将原本隔断的二端重行汇铸为一个统一的有机审美整体,就寻常的客观物象间注入强烈主观选择意识。
后面六句即顺势直下,由空间场景描写导出时间推移的概念,层层依次展开。 “常山”,汉关塞名,属代郡,或为王褒途中将近的地方; “代郡”,本战国赵武灵王置,治所代县(今河北蔚县西南),北邻匈奴、乌桓等族,历来是边防要地,因此王褒沿途北渡,所见亭障相属,一派森严戒备的紧张景象,确也反映出那战事繁频、兵连祸结的现实状况。 “亭障”,边塞险要处的防守堡垒, 《后汉书·王霸传》: “诏霸与杜茂治飞狐道,堆石布土,筑起亭障自代至平城三百余里。”接着的第五、六两句写沿途所闻,以“异方乐”共“陇头歌”对举,一为曲调,一为歌辞。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横吹曲辞》云此横吹曲“始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原由北地游牧民族传入,后人制歌辞以唱,用角鼓、羌笛、箫、胡笳等吹奏,其中就有《陇头》、《陇头水》、《陇头吟》的名目,多表现戍卒征夫离愁别恨的内容,格调悲慨苍凉。王褒此际风尘仆仆于萧条秋野上,满目荒凉,又值暮色四起,忽地传来了阵阵吟歌,呜咽入耳,怎能不使之悲从中来,陡地牵动起家国沦亡的万千思绪,平生遭际尽翻上心头,直觉天地茫茫竟无从归属,念之“肠断”!这里的“异方乐”一语,含意颇深,原因其系胡人所造,非汉地土风雅乐,故云;但另一层的意思,却是谓魏、周之类的北朝政权,都是异族入主中原,自不同于我炎汉正朔,这样,自然而然地归结到尾句上来: “薄暮驱征马,失道北山阿。”天向晚了,驱马赶着投宿,讵料在北山下迷失了道路,将如何是好?此处袭用了《战国策·魏策》旧典,魏王欲攻赵,季梁劝说道: “今者臣来,见人于太行,乃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 ‘我欲之楚。’臣曰: ‘之楚将奚为北面?’曰: ‘吾马良。’臣曰: ‘虽良,此非楚之道也。’曰: ‘吾用多。’臣曰: ‘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 ‘吾善御。’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指出魏王以攻赵求成霸业,则“犹至楚而北行也”!并融入魏阮籍《咏怀诗》之五: “北临太行道,失路将如何”的句意,叹息自己的人生失路。当初忍辱惜生,以至易节仕异族,现在蹉跎岁晚,生年无多,则悔又何及!也只有留下无穷的伤悲苦痛罢了。至此,方将开首的寓意点明,回旋应呼,不滞不懈。
这首诗不事雕饰,造语清浅而寄兴遥深,尤其善于融化典故以写自我心意,更耐人寻味,增加了它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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