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十二首
(其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时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陶渊明这组《杂诗》共十二首,是为第一首。这十二首诗虽非一时一地之作,但其歌咏的中心却大体相近,几乎都与慨叹时光易逝、人生短暂、壮志难酬密切相关。有的篇章则由此而流露出及时行乐等消极情绪。但这首诗的情调乐观向上。诗中痛感光阴有限,人生短暂,盛时难再,去而不回,故应及时勉励,要有所作为。
开篇从探讨人生真谛落笔: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诗人以花果树木比喻人生。蒂,花或瓜果与根枝相连部分。蒂, 犹柢, 根柢,两者为同音假借字。《老子》: “是为深根固柢, 长生久视之道。”而人生却与此不同。人一降生便脱离母体,无根无柢,有如路上的尘土,随风飘转,飞止无定。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淹忽若飚尘。”陶诗本此,却能泯去痕迹。既然人生无根无蒂,难以把握,故三、四句乃曰: “分散逐风转, 此已非常身。”此,指此身。非常身,即已不是常住之身了。佛家认为人有二种身:一是永恒法性的常住之身,一是死生变易无常的父母生身(《大般涅盘经》)。由于人受着命运的摆布,此身又经历了种种变故,已不可能保住原来那常住之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既然,此身已非常身,何必非要亲骨肉、一奶同胞才能相爱相亲呢?诗人以反诘语气,强调人生在世就应视同兄弟。《论语·颜渊》: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苏武诗: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有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这种观点与当时特别看重门第、看重血缘与谱系的社会风气是针锋相对的。“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得欢”,即邻里相处欢洽和睦, “作乐”,即对此表示高兴,与一般的寻欢作乐有所不同。 “斗酒”,亦即杯酒之意。“比邻”,近邻。黄文焕《陶诗析义》:“失常则兄弟非亲;得欢则比邻易聚。”这里充分反映出诗人与邻里之间的亲密关系。诗人在行动中是贯彻了他的这种思想的。陶诗中描写与邻友相处极为欢洽的作品甚多。 “老夫有所爱,思与尔为邻。”(《示周续之》)“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归田园居》)“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二首》)诗人不仅为“得欢”而感到由衷的欣慰,他还特别热爱人生,珍惜时间,强调有所作为。最后四句说: “盛时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盛年,即指壮年。古人有以21岁至30岁为盛年之说。然而一般说来,人在盛年时期,总认为来日方长,以富有而自恃。但自恃而不自爱,终于岁月倥偬,老大无成。诗人在这里呼唤的正是要青年人自爱自重,珍惜时光。语云: “一日之计在于晨”。 “晨”之为时,尤其珍贵。诗人以“不来”、 “不待”,反复唱叹,正是在使人惊警。 “一意复言,以为催唤。”(黄文焕《陶诗析义》)但此四句的关键却是“及时当勉励”。只要有自强自勉之心,则短暂的人生也将相对变成无限。如此,方不失为真正的人生。陶诗中此类诗句不仅富有真情实感,而且道出了生活的真谛,具有哲理意味。所以这几句诗已经成为后世的格言了。类似的诗句还有: “欢来苦夜短,已复至天旭。”(《归田园居》其五)“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杂诗》其五)梁启超在评论此类诗句时说: “你看他进德的念头,何等恳切,何等勇猛。许多有暮气的少年,真该愧死了。”(《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
本篇结构,次第井然。全诗十二句,由三个不同层次组成。前四句从宇宙人生这一大范畴着笔,探究人生的真谛。中四句承此,申明对待人类、对待生活的正确态度。后四句紧承开篇从时间这一范畴来催唤人们珍惜寸阴,化有限为无限,对生活要积极进取。
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门阀制度的晋、宋交替时期,陶渊明敢于高歌“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无疑是一大进步。这首诗的民主精神恰恰表现在这里。
和其他陶诗的著名篇章一样,这首诗的语言真率平淡, 自然亲切。它以口语白描手法,讲出了人生的大道理。但它并非晓之以理,而是动之以情。平,而引人入胜;淡,而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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