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羊长史并序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
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
贤圣留余迹,事事在中都。
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
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
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
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
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
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
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
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
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
《赠羊长史》作于东晋义熙十三年(公元417年)。是年,刘裕伐后秦,破长安,灭姚泓,驻军关中,左将军朱龄石遣长史羊松龄赴关中称贺。序中说的“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即指此事。据《晋书·陶潜传》说,羊松龄是陶渊明的“周旋”人,即南村时的近邻,故作此诗赠之。
此诗虽是赠给羊长史的,却与一般的赠诗有别。一般的赠诗大多就被赠者着笔,这首则说的全是自己,属于那种“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的作品。一般认为这首诗是他见刘裕代晋之势已成,有感于晋宋易代,表示自己隐居决心的。宋人湯汉就说过:“天下分消,而中州圣贤之迹,不可得而见。今九土既一,则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宜当首访,而独多谢于商山之人,何哉?盖南北虽合,而世代将易,但当与绮角游耳!”(《陶靖节先生诗》)
诗的开首八句说自己久念黄虞,游心目于中都圣迹,只是由于天下分裂,才不能一览圣贤遗踪。诗人心念黄虞是怀古,实际上寄托的是他的社会理想和对当时社会现实的不满。在陶渊明的思想中,崇真尚朴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他评判人生、评判社会的标准。在他看来,黄(帝)虞(舜)时代民风淳朴,人性趣真,社会安定,是社会的典范。他的《桃花源记》和其他田园诗中所表现的淳朴的田园生活,正是他这种社会理想的反映。然而这些淳朴的社会风尚早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人世间的浅薄。就连仅留的一点圣贤遗迹,也因天下分裂,关河阻隔而不能一览,无法达到心理上的满足。这里诗人将黄虞之世拿来与现实社会对照, 暗自寄托他对现实社会及分裂局面的否定,企望出现“俎豆犹古法”的黄虞之世,同时也含有对刘裕的希望。
“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痾不获俱。”四句,是陶渊明对刘裕破秦一事所表现出的复杂思想。刘裕破秦, “九域已一”,结束了分裂局面,这在陶渊明看来当然是好事,值得称贺,这是一。然而能否以此为转机,出现一个淳朴的社会——黄虞盛世呢?他当然有这样的企望,但又不大相信,这是二。刘裕飞扬跋扈,末大不掉,代晋之势已成,陶渊明也是清楚的。他是晋室元勋的后裔,当然不能复事刘裕,这是三。陶渊明逃禄归耕,是他深刻认识到如“密网”、如“宏罗”的仕途的艰险,为避祸而采取的一种行动,再入“尘网”、 “樊笼”对他来说是不可思议的。而他曾做过刘裕的镇军参军,刘裕再次征召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恐怕就是他赠羊长史“不致匡复之望,而长怀高隐”(清李光地《榕村诗选》)的复杂思想了。
后十二句是借四皓来表明自己彻底归隐的志向。商山, 又名商坂、地肺山、楚山,地在今陕西省商县。秦朝末年,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四人隐居于此,时称“商山四皓”。据《古今乐录》载: “四皓隐居,高祖聘之,不出。作歌曰: ‘漠漠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安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而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陶渊明仰慕四皓,并以四皓作为自己的榜样,是因为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处在动乱年代,他们都处于易代之交,他们都为避祸而隐居,他们都有企念黄虞之世的理想。正因为如此,他才致问四皓: “精爽今何如?”“精爽”指精神气魄。明人黄文焕在《陶诗析义》中说: “沃仪仲曰: 四皓不肯轻出,元亮不肯终仕,后来即前人之精爽也。 ‘今何如’,是自许语。”以前人的精神气魄自况,说的是自己,足见他们心曲相同。这只要将陶渊明的情况和《四皓歌》对照一下,结论是不难得出的。其中“驷马无贳患”是说四匹马拉的官车可坐,祸患却在所难免。“人乖”指古人不可得见, “运见疏”是说由于时代而疏绝。清人吴菘在《论陶》中说: “‘紫芝’、 ‘深谷’、 ‘驷马’、 ‘贫贱’四句,皆采《四皓歌》中语, ‘清谣’正指此歌也。 ‘结心曲’谓实获我心也。乃人乖运疏,异代兴怀,意何能舒?”这几句话恰到好处地将陶渊明怀念古人,借四皓以明心迹的思想阐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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