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
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
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我归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脍鲤臇胎鰕,炮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凡人作名都诗,必搜求名都一切物事,杂错以炫博。此诗开篇只以名都妖女京洛少年对举,点出都市中的两类人物,余事一概不提。
“妖女”,当指市中美丽的歌伎, “名都多妖女”即“京洛出名讴”(曹植《箜篌引》)的另一种说法。 “少年”,乃是安闲于岁月的贵族子弟,二者不一定相关,但都是最富都市色彩的人物,读者很容易由他们的生活想见名都的热闹繁华。这发端的一笔,用墨虽少,却极有表现力。唐代骆宾王的《帝京篇》、卢照邻的《长安古意》描写名都长安之盛,皆有丽服粉面的娼女与飞鹰挟弹的少年穿梭其间,大概就受《名都篇》的启发。
名都妖女与京洛少年对出,只是为了渲染少年的风流萧洒,并非实写。 “宝剑”以下,取象再次缩小,只于少年游玩、骑射、宴饮之事铺张扬厉,尽意而止。 “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从少年衣服剑器写起。班固《汉书》曰: “陆贾常乘安车驷马,从歌鼓琴瑟侍者十人,宝剑直百金,其游汉庭,名声藉甚。”此不言百金而言千金,乃夸饰所佩之剑,所被之服,俱出寻常之外。 “斗鸡”“走马”,驰骛郊野,一般贵族青年皆能为之,不足为奇,于是诗人突出“我”的骑射功夫,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是在“双兔过我前”的一瞬间发出的,其迅疾敏捷,非同一般。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拿手的本领还未来得及全部使出来,兔、鸢已被擒获。从“我”驰马逐双兔,仰手接飞鸢的风貌和欣喜自赏的声口,可以看出诗人是何等的快意,而旁观者的赞誉和技压群英的殊荣把游猎的兴奋推到高潮,然后一个“归”字转出少年另一种生活。
“我归宴平乐”以下,言游猎大胜归来,在洛阳西门外之平乐观排下宴席,以美酒佳肴呼集朋友,列坐欢宴终日。 “脍鲤臇胎鰕,炮鳖炙熊蹯。”于点明饮宴地点之后,又不厌其烦地举出若干河鲜山珍,表明肴馔精美丰盛。由于用了对仗工整的句子,读起来音响明快,富有节奏,从中仿佛能感受到宴会盛大、热烈的气氛。酒宴上,人们一边呼朋唤侣,交杯把盏,一边以“鞠壤”为戏。 “击鞠壤”,即蹴鞠击壤,是流行于当时的游戏。《<史记·卫将军传>索隐》曰“鞠戏以皮为之,中实以毛,蹴蹋为戏也”,类似今天的足球。“壤”是“以木为之,前广后锐,长四尺,阔三尺,其形如履。将戏,先置一壤于地,遥于三四十步,以手中壤击之, 中者为上”(《艺经》)。 “鞠”、 “壤”大概都是既需要高超的技艺,又适合众人参加的游戏活动,故而欢宴未毕,精采的蹴鞠击壤又把大家引入另一个高潮。正在热闹处,不料“白日西南驰”,时近黄昏,冶游欢宴的奋兴与“光景不可攀”的冷寂对比,造成一种惆怅无奈的心绪,这正是汉末以来,人们在社会动乱,寿命无常的现实生活中所体验到的一种情绪。曹植生活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难免感染上这种时代情绪。然而时光不住的悲哀并没有压垮诗人的生活热情,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结句平淡含蓄,耐人寻味。
本篇题为名都,实于名都之中,只推出一个少年,而于少年生活只出得两件事,一为驰骋游猎,一为饮宴游戏。人多以为刺时之作,如郭茂倩说: “名都者,……以刺时之骑射之妙,游骋之乐,而无忧国之心也。”刘于说: “《名都篇》赋也……子建见京城之士女佩服盛丽,相与游戏于郊外,而骋其射艺之精,极其宴妓之乐, 惟日不足,不自知其为非,故赋此以刺之也。”这些说法实在是误解。诗以第一人物写来,冶游、骑射、欢宴皆流露着喜悦与自夸,没有贬责的色彩。从诗的感情基调看,当是曹植早期的作品。
建安中叶,中原广大地区经过曹操多年征战,基本实现统一,相对安定的社会生活使诗人的创作产生了与鞍马间赋诗完全不同的风格。当时墨客骚人,文章之士在曹丕、曹植兄弟的招邀之下,游观苑囿,流连诗酒,享受着逸豫的创作生活,曹植写了一批反映贵族阶层生活情趣的诗歌,如《斗鸡》、《箜篌引》、 《公宴》、 《芙蓉池》、《侍太子坐》等,皆谢灵运所谓“但美遨游,不及世事”之作,其中《公宴》诗与《名都篇》思想格调极为接近,象“公子爱敬客,终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飘颻放志意,千秋长若斯”与《名都篇》白日西逝,难以挽留,今日还城,明日复来的思想感情基本一致。因此《名都篇》既非刺时之作,亦非纯修辞之章,它是特定生活环境产生的对人生和寿命的担心,欢乐难久,忧戚继之,最后得出“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而已,万端感慨,皆寓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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