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诗
(其一)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郭璞《游仙诗》今存十四首。“游仙”主题的诗歌,由来已久,不自郭璞始。发展到魏、晋,所谓“游仙”,其实是高唱隐逸的玄谈。所以梁钟嵘认为,郭璞《游仙诗》“词多慷慨,乖远玄宗”(《诗品中》)。唐李善说: “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飡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 而辞无俗累。良非前识,良有以哉。”(《文选·游仙诗》注)指出郭璞《游仙诗》的创新特点是借隐逸游仙以抒写自己生活遭际的体验,并非玄唱。他们的评论中肯地指出了组诗《游仙诗》的整体特点和价值。
郭璞(276年—324年)是西晋末、东晋初的著名学者、文学家。但他还是一位著名灵验的占卜家,一生充满传奇。他确实博学多识,聪慧过人。他的神机妙算,显示着对时势世情的洞察,他的足智多谋,表现出对顺时处世的机敏。他对晋王朝统治集团的腐败,门阀政治的黑暗,以及历史兴衰、人生荣枯等社会现象,有深切的体察, 甚为不满,但却无奈。他预见北方将遭乱沦亡,感慨“黔黎将湮于异类”(《晋书·郭璞传》),便率家先行南渡;他行卜筮,却反对妖术;他赞祥瑞,而提出谏议;他终于因不愿丧失士节,反对王敦谋反,占卜虽灵,而被杀害。他智足以明察时势,但身却不能断绝世俗;他心向往正直,但行却往往逃避;身心违离,行志脱节,使他有时陷入矛盾苦闷,于是托以游仙,歌咏隐逸,抒泄愁闷,排遣不满。这是一种独特的抒情创作:清醒明察的思想认识,愁伤苦闷的内心感情,虚幻美妙的理想追求,结合在一起,浪漫而消极,幻丽而真实。《游仙诗》近似阮籍《咏怀诗》,但政治斗争色彩淡薄,人生哲理的意味较多,不烦猜测,却耐品赏。
这是《游仙诗》第一首。顾名思义, “游仙”自当歌咏神仙生涯。然而历来却颇多学者认为此诗赞美隐逸,或者折衷理解为隐逸高蹈即游仙。产生这类分歧的原因是拘泥于字句训诂,例如诗中说“安事登云梯”,明是不必成仙之意;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显然指进仕隐退,不涉游仙,因而清代学者王念孙更凭空提出“蓬莱”是“蓬藜”之误(见《读书杂志》),断定此诗歌咏隐逸。其实,从整体看,这诗是《游仙诗》的序曲,主题即为游仙,主题思想便是说明游仙是彻底超脱,高于隐逸,是最美妙的理想生活道路。它的构思侧重于辩明隐逸虽美,却在风尘之中。因而它似属抒情,却在议论;仿佛自述,其实是冷眼旁观,对西晋门阀社会的种种世态,尤其对誉为清德的隐逸,作了清醒的剖析,施以同情的讽喻。
诗的结构是论证性的逻辑结构。全诗十四句,前六句立论,中六句答难,末二句结论。诗人首先概括了封建士人的四条可供选择的生活道路:游侠,隐遁,做官,游仙。倾向鲜明地予以评述:游侠是非法的,窝藏在繁华都城;隐遁是避世的,栖宿在幽辟山林; 做官显达,朱门大宅,荣华富贵,不值得荣耀;都比不上游仙,托身蓬莱仙岛,唱着源头清水,服食山上灵芝,最为美妙。这就明确肯定人生最理想的道路是游仙,既是本诗主题,也交待了《游仙诗》组诗的中心思想。
然而,游侠和做官都是入世浮华的,固不足取;隐遁与游仙却都是避世清高的,而魏、晋以来,谈玄风流,隐为清德,高尚其事,相沿成习,何必游仙,又有什么区别?这是诗人必须回答的。所以诗人接着设难作答:如果只是饮清泉,服灵芝,到灵溪水边隐居即可,何必费事去攀登云梯,上天游仙呢?诗人举了两个著名隐逸事例,引了《易经》两句名言,作为回答。庄子原为漆园小吏,贤名在外,楚威王慕名来聘,庄周以为沾污,拒绝了。老莱子隐居躬耕,楚王也慕名来聘,他答应了,但他妻子认为“居乱世为人所制”,不能免患,坚持隐逸,老莱子也只得随妻而去。这表明,隐士进仕可以得到重用,退则继续隐逸,躬耕自给,清苦艰难。所以诗人引《易经·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认为隐士出仕,将受君王重用。又引《易经·大壮》“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悠利,艰则吉”,认为隐士坚持隐逸,其实窘困,就象一头壮羊撞了篱笆,卡住犄角,进退两难,但比较起来,挣出篱笆,退而过艰难生活,要顺当些,所以说“无悠利,艰则吉”。由此可见,诗人认为隐逸其实并未逃出尘世罗网。顺便提到,如果诗人本意如有的学者所说,这二句是指进而后退则成“触藩羝”,虽较费解,说也可通,但实际意思则仍指隐士并未超脱世网。
因此,诗人得出结论:只有高蹈游仙,才能彻底超脱尘世罗网,高风亮节的隐逸贤人伯夷、叔齐虽然可敬可佩,但他的道路是绝不可取的。实际上,诗人概举三类隐士。庄周傲世,拒不做官,其实并未避世。老莱妻逸世,避进山林,躬耕自给,仍食人间烟火。伯夷、叔齐一拒二避,终于义不食周粟,彻底脱离周世,却饿死在首阳山下。在诗人看来,隐逸根本是风尘里的生活道路,观念上看不破红尘,实践上躲不开风波,只有前往那个完全脱离人间的神仙世界,摆脱一切世俗观念,抛弃一切凡人生活,这才是最理想的生活道路。所以,把夷、齐放在结论中列出,诗人是有进一步的含意的,暗示隐逸终究是一条死路。
值得玩味的是,诗人虽然肯定游仙最为美妙,却并未着重描述游仙生涯,而是嘲弄了隐逸道路。这仿佛是用了反衬手法,实则正是诗人清醒明察而苦闷愁伤的巧妙表现。人们视隐逸为清高超脱的出路和归宿,诗人透彻认识到隐逸只能使高士陷入困境,走上死路。假隐士可以用作捷径,真隐士则穷困而至于自尽。诗人深刻的悲哀,就在于他认识到晋代恶浊的门阀社会里,并没有真正可以保持清洁高尚的自在之地,所以只能企望于虚无飘缈的蓬莱仙岛。诗人是清醒而哀伤的,清醒地假托虚幻的游仙,哀伤地观察恶浊的人间,所以诗里浪漫遐想无多,现实概括深刻。在艺术上,明显的特点便是,诗歌语言形象而精确,高度概括了事类物象,几乎每一诗句都是一个类型,特征鲜明,概括准确,形象突出。这也可说明,这首组诗的序曲,诗人意在开宗明义,所以理性多于抒情,论列答难,力求准确,交待清楚。而清词丽句,文采雅瞻,正表明诗人高度的文学造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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