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志诗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尝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哀哉二芳草,不植太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绛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报荆南沙。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
《后汉书》郦炎传载: “郦炎字文胜……有文才,解音律,言论给捷,多服其能理。灵帝时,州郡辟命,皆不就。有志气,作诗二篇。”诗二篇,即《见志诗》二首。
在这两首抒写怀抱的诗篇中,郦炎善于论辩说理的特长也有所体现。试看第一首“贤愚岂尝类”六句,就着人的才遇问题,引入贤愚、清浊、贵贱、贫富、天人、通塞等一系列对立范畴,针对社会弊端深致感慨:才之贤愚系乎人们禀性的清浊,遇之通塞则取决于身外条件——“人籍”与“天录”。人籍指官方造的名册,天录指天神降的图录(当然是迷信和骗局),名列其中乃有作官为宦的资格,但能否取得这种资格,又决定于出身的贵贱贫富。有钱有势者虽愚亦通,无钱无势者虽贤犹塞。正是这种通塞不由己的社会制度所造成的才与遇之间的矛盾,使许许多多志士贤才,空怀济世报国之心,苦无施展抱负之路。第二首直接说理的虽只“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两句,但全诗思路自始至终在矛盾斗争、假设推理中展开,比第一首更富于论辩色彩。
当然,真正赋予本诗以艺术生命的并不是论辩说理,而是它的两种形象化的手段:比兴和用典。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大、夷(平)、长,通也;窘、狭、促,塞也。开头两句便借助比兴,将仕进的通塞与行路的通塞联系起来。然后以物喻人,自比“修翼”、 “远趾”。修翼,长长的翅膀,指鸿鹄一类的大鸟;远趾,跨步高远的骏马。鸿鹄不栖低枝,骏马不蹈狭路,它们志在展翅凌空(“陵霄”同“凌霄”),奋足千里,那超高迈远迅疾驰骋的速度,是谁也追之不及的。可叹的是,眼前并非平而且长的大道,而是狭窄局促的窘路。才干和机遇、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竟是如此尖锐而严峻!第二首中又有灵芝,秋兰之喻。灵芝生非其地,因洪波冲击而动荡飘摇:秋兰荣非其时,遭严霜摧残而枝叶凋零。它们的处境恰如我的遭遇。 “哀哉二芳草,不植太山阿!”啊,倘若芝兰植根于泰山之旁,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鸿鹄骏马,灵芝秋兰,从《楚辞》以来便是贤人志士的象征,用它们来比喻自己,可见诗人自视之高,更可探诗人不平之甚。
陈平、韩信,都是西汉开国功臣。《汉书》陈平传载: “里中社,平为宰,分肉甚均。里父老曰: ‘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此肉矣。’”同书韩信传载: “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常从人寄食。……至城下钓,有一漂母哀之,饭信,竟漂数十日。”后来二人皆成大器。诗人身处修翼不舒、远趾难奋的困境,一面浩叹通塞之不由人,一面又想起陈平和韩信。他们始于贫贱,终得富贵,执掌天下大权,享领万种厚禄,名重如山,流芳千载,亦可见将相无种,大丈夫不该向命运屈服。然而顾念自身,文质彬彬,怀才不遇,简直就象长沙太傅贾谊。贾谊是西汉高贤,欲为文帝革故图新,因遭绛侯周勃、权臣灌婴毁谤,以崇尚浮华、不务实际的罪名贬窜长沙。贤才抑而不用,自古而然,史不绝书。纵使抱美玉、乘龙骥,也需有卞和、伯乐那样的慧眼,才得出头之日。 “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至于孔夫子那样以培养、奖誉人才为己任的圣哲,就更是千载难逢了。《论语·先进》: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乐;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四科即指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而言;所列九人,都是孔子弟子,因得孔子奖誉成为举世闻名的贤人。
用典,其实也是一种比兴。在本诗中,比兴是以物喻人,用典是以古喻今,两者都是诗人通过譬喻刻画自我形象、抒写内心激情。但两首诗的形象、情调并不相同。第一首诗人用来自喻的是鸿鹄、骏马这样超尘绝世之物,陈平、韩信这样名垂千古之人,从中寄托自己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虽因贫贱而窘塞,亦不坠青云之志,情调是雄浑高亢的。第二首诗人用来自喻的是不得其地、不逢其时的芳草芝兰,是抑而不用、身遭贬谪的贤才贾谊,从中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不平,在对伯乐、卞和、孔仲尼的呼唤中充满着无可奈何的伤感,情调是凄婉低沉的。
《见志诗》二首,以舒凌宵羽、奋千里足始,以抱玉乘骥、不遇乐和终,正从结构上体现了在通塞不由己、贤才抑不用的社会条件下,有志之士从追求到幻灭的心理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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