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行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 “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 “便嫁莫留住。
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 “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饮马长城窟行》是乐府古题,属“相和歌辞”。汉人古辞云:“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桔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古辞全是思妇口吻,不过是说征戍之客至长城而饮其马,妇人念其艰辛,故有是作。陈琳的这篇新作显然不同于古辞,一则主要为戍卒立言,兼及妇人之思,二则径言秦人苦长城之役,大大深化了旧题的思想意义。史称魏世乐府多文士摹拟之作,但摹拟中亦往往有所创作,即所谓“借古题,写时事”。陈琳此作明写秦人筑城之苦,实则隐指汉末战乱频仍、徭役繁苛的种种“时事”,堪称“拟古”而不“泥古”的一篇杰作。
陈琳这首诗继承了两汉乐府长于叙事的优良传统,尤善于通过对话塑造人物,抒发感情。通观全诗,基本上有两部分对话构成,前一部分是太原戍卒与长城守吏的当面质问,后一部分是太原戍卒与内舍妻子的书信寄答。两个部分之间插入数句旁白穿针引线,遂使全诗连缀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现在就这个整体加以分析,大抵可以划分为四个段落。
开端十句为第一段。起首二句点题直入,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既交待时地、人事,也兼发感慨。所谓“水寒伤骨”,不但指马,实亦指人。人在苦寒的边地筑城,故而产生了归乡之思,并由归思引出了与长城守吏的一番对话。“慎莫稽留太原卒”,这是戍卒恳求监工官吏的话,要他开恩早日放自己归家,语气十分恭谨,但也透露出内心的焦急与义愤。殊料戍卒陪尽小心所换来的,仍是监工官吏的迎头喝斥: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这意思是说,你只配去埋头干活,官家的事何用你来管。戍卒听罢,自然不胜愤慨, 争辩说: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怫郁”即烦闷,整天忍气吞声、挨饿受冻地筑城,戍卒们如何能不“怫郁”?这两句话容易被误解,以为作者意在表现戍卒的男儿气概,其实不然,这里不过是一种选择性的反诘语。以怫郁筑城与格斗而死作比较,宁取后者,不取前者,说明战场格斗亦是死,怫郁筑城亦是死,而后者为期漫长,尤让人不堪忍受。只看字面,无一字明写筑城之苦,但细味戍卒之言,却又无一句不是对筑城苦役的控诉。
“长城何连连”以下四句为第二段,这是作者的旁白。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叠用“连连”二字,极言长城绵延不绝。 “三千里”亦泛指其长,从而点醒筑城工程浩大,告竣无期,而戍卒们势必生还无望。戍卒们不得生还,这就造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健少”在外,农事生产将大受影响,这且不说。只说这么多妇女独守空帏,日夜惦念边城丈夫的生死,这个事实本身就够让人痛心的了。何况边城戍卒大多生还无望,那么又会有多少家庭要沦落到妻离子散的悲惨境地啊!作者的旁白不仅直接揭示出戍卒必死边地的绝望处境,而且引导读者把目光转向“内舍多寡妇”,为她们的命运进行思考。这一切做法又全是为下文的两次书信寄答铺垫情由,渲染氛围。
接下来“作书”与“报书”共六句为第三段。戍卒“作书”嘱内舍妻子现在就可以改嫁,毋须再迟疑,又嘱改嫁后好好侍奉新公婆,也要时时关心我们的孩子。话说得很冷静,很周全,似乎无所动心,但揆之常情,此时戍卒该是面如死灰、肝肠寸断的吧。唯其因为戍卒强抑住感情的闸门,才使读者愈发感受到了他心中的巨大悲哀。妻子“报书”只归结为一句话: “君今出语一何鄙!”“ 出语何鄙”者,盖指问戍卒何出“便嫁”之语也。对于这一段话,清张玉榖在《古诗赏析》中有极精彩的批语,他说: “‘作书’六句,第一番书信寄答,俱用明点,而去书但嘱‘便嫁’,来书但责‘何鄙’,以不忍斥言必死边地也。 ‘善侍’二句,就嘱妻中并含念父母意。”此说可谓妙解作者运思之苦心。
篇末十句为第四段,写第二番书信寄答。前六句乃戍卒寄词,重申前意,以解“何鄙”之疑。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他家子”指妻,以己身遭罹“祸难”,故不忍稽留,故嘱妻“便嫁”。所谓“祸难”,非但指边地苦寒,戍卒唯恐妻子不晓其意,又说道: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这段话全用汉代民谣。据《水经注》引杨泉《物理论》载:“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其突痛如此。”这里借用民谣所说生男不如生女之语,醒出自己必死边城之意。由此可见, “祸难”竟是婉称其死,不亦悲乎!结尾四句是妻之答词: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这是说结婚以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关心着你;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这是说你如果死在边地,我又何必苟活下去。四句答词情真意切,品德可嘉。探求作者遣词之妙,亦如张玉榖所说:“答词四句表自己之亦当从死,而彼死终不忍言,只以“苦”字代之,又得体。”
陈琳这首诗,用汉乐府古题,写秦人筑城之事,语言质朴,兼采民谣,假对话以从容叙事,就答词而戛然收止,古色古香, 颇多奇趣,无愧为文人乐府中名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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