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西洲曲》臆解
一、说缘起
这是我一九四八年的一篇习作,距今已久。先是,游国恩和叶玉华两位先生在上海申报《文史副刊》分别撰文讨论《西洲曲》,意见彼此针锋相对。到了这年六月,余冠英先生发表了《谈〈西洲曲〉》,提出第三种看法。这篇文章解放后收在余先生的《汉魏六朝诗论丛》里,所以今天还比较容易找到。随后,报纸上又发表了刘学浚、许德春两人的文章,对余先生的大作表示了赞同或商榷的意见。我看到这些文章后,也颇思附庸染指,于是写了这篇小文。由于不敢自信,乃题为《臆解》。篇中所见,有同于诸位先生者,亦有异于诸位先生者。事隔多年,忽得旧稿。爰加修订整理,重新抄出,以就正于读者。
二、说作者时代及诗中语气口吻
《玉台新咏》说是江淹作,恐怕不对。必欲属之江淹,也是百分之百的拟作,绝对非淹之本色。但鄙意虽江淹拟作之说亦不敢赞同。余先生说“这诗产生的时代,猜想可能和江淹梁武帝同时”,我则谓只有比江淹、梁武帝的时间晚,必不能早于他们,甚至干脆说是梁陈之间的作品。这从音节浏亮与属对工稳上即可看得出。或谓为“晋辞”,恐相去愈远。余先生的话很对:“郭茂倩将它列于杂曲古辞,必有所据。”我更引申地来说,它必是一首“街陌谣讴”,纵经文人润色,天趣犹未尽泯。至于作诗的语气口吻,我赞成叶、许两家的说法,是女人的口气,我没有别的理由,只是觉得说这首诗出自女子的口吻更好一点,若说是出自男人的口气,我只觉得不像,因为男人是绝对不会自言“忆郎郎不至”的。余先生谓是第三者代言之词,诚亦言之成理;不过总觉得那样一来就太不亲切了。何况照余先生的讲法,最末四句还要加上引号,因为“君愁我亦愁”的说法无论如何也得说是抒情女主人公的口气。余先生所提出的反证,说从“垂手明如玉”一句看仍以属第三者之词为宜,我看也不尽然。美人自赞之辞在古诗中并非没有,属之自赞更使人多一点同情之感也未可知。因为说得自己愈是尽态极妍,愈使人感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心情可悲也。若谈到本诗的写定者,那就很难了,但窃恐出自男性的手笔可能性更大些。因为在《诗三百篇》中有不少诗是以女子口吻来表达思想感情的,但它们的真正作者却不见得是女性。诗人的性别和诗中人的性别本不是一件事,这一点很浅显却很要紧。
三、笺说全诗本文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鬃鸦雏色。”我看头两句“忆”、“折”的主语都是女子,就是说“忆欢下西洲,我折梅以寄之”。西洲就是江北,上下两句互文见义。如说西洲别有其地未免节外生枝。忆梅的“梅”不一定是男人的名字,但可能是,或者说肯定是她心上人的象征,所以“梅”走了我还要折梅寄之。“下”字有三解。一解如“思君不见下渝州”之“下”,即到那儿或往那儿去之意。二解为“落”义,余先生即主此说。如《楚辞·九歌》:“洞庭波兮木叶下。”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三解作顺江而下讲,比较少用,如李白《长干行》:“早晚下三巴。”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便下襄阳向洛阳。”有离去之意。三种解释,我对“忆梅下西洲”之“下”取第一种。理由是:一、“下”字底下接“西洲”,该是到西洲去;二、如作第三解则有离去西洲之意,文义未安;三、“下”字比“落”字语气、分量都重。“梅”似平只能“落”而不宜“下”。“梅花落”是专名词,姑不谈;落梅落得最热闹的莫过于李煜《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落得够多,也够精采,然而仍旧是“落”而不是“下”。大抵花之落总是用落字,如“落英缤纷”(这个“落”不一定训“始”),如“坐久落花多”。尽管落得满身满地,缤纷缭乱,还是一片一片地落而已。余先生引《楚辞》和杜诗,说的都是“叶下”。叶子当然可以“下”,它们可以“萧萧”地“下”。又如北方人多说下雨,说大雨纷纷下。惟“纷纷”、“萧萧”才显出“下”字的好处。若说梅花也哗啦哗啦地“无边”而像扬粃糠似的,分量未免太重了。故我从第一解。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烟花三月下扬州”。正德、乾隆二帝都“下”过江南,我们城居的人也不时“下”乡。余先生引了一句南朝民歌:“闻欢下扬州。”那个“下”不也当“到那儿去”解释么?怎么这一句就不如此讲了呢?下面“折梅”与“折柳”的意思相去无几。吴兆宜笺注《玉台新咏》,于此句引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不错的,请注意“寄江北”的“寄”字。这个“寄”的行动似也应包括在“忆”的范围之内。而所折物自然是枝上梅花。(有人认为“梅子”,不对。梅子如何能折!)容或不是临行时所赠,也该是走了不久以后的事,必非作诗时才折梅寄江北的。因今日“忆”往事,已是暮春三月的天气了,或较暮春更迟一点,盖“杏子”已红,“鸦雏”已长,余先生说这两句表季节,是不错的。不独表季节而已,亦表示美人颜色正好之时,与“垂手明如玉”同为自赞之辞。意在言外,郎如果再不归来,我就要老了。“单衫”二句属对太工,不弱于“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诗》约成于周、隋之际,则《西洲曲》亦当写定于梁、陈之间。反正梁以前是不大会有这样的诗的。作此诗时可能是春夏之交,从这两句及“伯芳”、“乌臼”二句,与末尾“南风”句可以知之。至于说到春采莲花,秋弄莲子,深秋望飞鸿,则虚实参半,不必泥指或坐实了它。因她的“郎”走了已不止一年,“相思”也正不止一个“四季”了(游、余二位先生都认为此诗本是写“四季相思”的)。请勿忽略篇首“忆梅”和“忆郎郎不至”之“忆”。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余先生谓“西洲”相去不远,“两桨可渡,鸿飞可见,能说它远吗?”我却不敢苟同。不知“在何处”正是说它相当远。至于“两桨”句,不是说过了河或江就是目的地,乃是指送行时情况而言。其意若曰“西洲之远,究在何处?送郎行时,郎自桥头以两桨而渡。”大有《庄子》“送君者至涯而反,君自此远矣”之感,仍是回忆之词。如说西洲咫尺可到,又何待“吹梦到西洲”呢?况且折梅寄远的话,也当如《九歌》中“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一样,是虚拟而非实有其事。即范晔诗也未必是真寄,因从江南到陇水头,古时交通不便,等寄到之后,那枝梅花该成什么样子?何况也不见得真有人肯为你带一枝梅花到千里之外去。上面说过,“西洲”、“江北”为互文,江北既远,故西洲自亦不在近处。必谓“西洲”、“江北”者,因“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二句而云然也。至于“鸿飞”云云,亦不能证明其相去不远,余先生之说有待商榷,详下文。“日暮”二句点明季节,且表示孤居寂寞,余先生之说是也,这里不详述。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翠钿可能是定情之物。见翠钿而念郎之远行,遂开门见郎,郎卒不至。下文写采莲花、弄莲子、望飞鸿、上青楼,都是百无聊赖,用渲染之笔出之,可能是虚拟想象,也可能实指回忆,确有时不我与之意,却不见得有意排成了冬春夏秋。“采红莲”自然是采莲花,无烦征引。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许德春文释“秋”为“麦秋”,引杜诗“陂塘五月秋。”其实杜诗并非专指麦秋,只是说陂塘间虽五月亦凉爽如秋,与此诗“南塘秋”同意。从这好像秋天的天气而想到秋天,而终于蹉跎到了真正的秋天。生活亦由采莲花、弄莲子而望飞鸿,宜乎伊人之憔悴矣。“过人头”者言莲之渐老;“弄”字妙,“满腹辛酸事,尽在不言中”了。所以不说采旁的花而必曰采莲,固然与季节有关,但以谐音字义借喻人之情,也是乐府习见手法。“莲”一名“芙蓉”,借作“夫容”;“莲子”者“怜子”也”。惯读六朝民歌的人是懂得这套把戏的。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怀袖中”用《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是真情却用虚拟。“莲心”即是“怜心”,谓愿郎怜己之一片诚心。“彻底红”,喻坚贞不渝。至于“望飞鸿”,乃望飞来之鸿也。因为秋天北雁南飞,必无反向江北之理(诗明言“鸿飞满西洲”,即余先生所说西洲不是江北,而是近在咫尺之所据也)。若谓春夏之交,鸿雁北飞,亦不尽然,无论春夏之交已不见雁,纵使有之,诗中既把鸿雁摆在莲子之后,岂有已经说到深秋,再翻转回去说春夏之交之理?而且同下文“天自高”亦相枘凿。盖自古相传鸿雁能捎书,见《汉书·苏武传》。夫鸿雁本不能捎书,《苏武传》里的话不过是汉朝使臣随便说说,用来骗匈奴人的。惟此典习用既久,人们总觉得这种候鸟可以报个平安消息。远戍的征人看见南来雁便可想到闺中的妻子,而闺中的妻子也只有看到北雁南飞时才能略解愁寂。然则这愁寂毕竟解不脱。唐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恐怕是同《西洲曲》的风格、气味最接近了,以《春江花月夜》来证此诗,至少不算武断。张诗中有这么一句:“鸿雁长飞光不度。”意为泛指,谓尽管鸿雁飞来飞去,此地与彼地的月光却是各自不相度越,也就是说,鸿雁并不能把人的消息带来带去。故我们解此诗,首先是应当理解它是“飞鸿”的本旨不在有鸿无鸿,而在鸿的使命是什么。其次则即令有鸿,也是从西洲飞来的。因为郎不至而鸿已又至。窃以为“鸿飞满西洲”一句,不仅是她的想象之词,且含有妒羡之意。鸿自北来,先经江北后到江南,我能见鸿,郎亦能见之。郎岂不因见鸿而一动归思耶?纵郎不能归,焉不能托鸿给捎个信儿耶?鸿既经过郎所居之地,而我竟不能至,宁不使人望眼欲穿耶? 于是“上青楼”而望郎矣。若谓西洲近在咫尺,鸿飞可见,则应先上楼而后见“鸿飞满西洲”乃合情合理。若先仰首见鸿而后登楼,则登楼是为了望郎,并非为了望飞鸿也。下文明言“望不见”,可见郎所居之远。盖此处之望,并不如“天际识归舟”或“过尽千帆皆不是”那么容易,不独郎望不见,即西洲亦望不见可知。如果把诗写成“只见西洲不见郎”,未免太泄气了。“垂手明如玉”可用《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中“盈盈楼上女”、“纤纤出素手”解之,确似第三者语气,但不能说一定不是自赞。因为上下文并不象《青青河畔草》那一首那么客观,何况此诗之语气亲切远过于彼诗呢。“卷帘”二句,余先生谓“海水”是指天不是指海,极是。用“碧海青天夜夜心”来释此诗,尤其得风人之旨。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从最末二句可以看出“西洲”确是“君”之所居。的有文章把“南风”释为向南吹的风,未免太兜圈子了。
四、余 论
此诗之美,自不待言。但确是民歌,并非“忠君爱国,美人香草”之作如《离骚》然。有人刻意求深,强谓有其它含意,恐怕是不能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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