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温庭筠《商山早行》
前人写早行之诗不胜枚举,而温庭筠《商山早行》却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脍炙人口,全诗如下: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近时坊间出版的鉴赏辞典之类,赏析此诗者亦颇有人,而以霍松林先生的文章写得最好,因为他理解正确。如此诗第五句,秀野草堂本《温诗笺注》作“檞叶”,而元人方回《瀛奎律髓》则作“槲叶”。霍文从后者。盖以“枳花”句证之,“槲叶”为是。夫檞叶落于秋末,槲叶却落于春初,而“积花”开放也在春天。因此这首诗所写实是春日凌晨,不得以“板桥霜”的“霜”字便误解为秋日寒朝。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东南,是古代从长安赴河南途中必经之地。
此诗首句即写凌晨出发。“动征铎”者,指载物驮人的骡马之类颈下所系铃铎因前进而发出声音。这说明行人已经启程。有的赏析文字从旅客在店中起床写起,听到铃声,知是在套马驾车云云,实嫌辞费。其实这第一句已把“早行”二字写尽,下面的七句可以说都是由这一句引申出来的注脚。第二句直抒胸臆,不嫌拙直,却为收尾两句伏下一笔。温庭筠本籍在山西,却称长安杜陵为故乡,正说明他对帝都的眷恋,而以作客远游为愁苦之事。三、四两句,前人无不叹为佳句,而以李东阳《怀麓堂诗话》的分析最有代表性。今不具引,但据其意略谈本人的体会。窃谓作诗遣词造句,虽讲求虚实相间,但温庭筠的这两句诗却不用任何主、谓、宾语,只罗列十个名词(当然其中有偏正结构,如“鸡声”、“茅店”、“人迹”、“板桥”皆然)而形成一幅有动(“声”和“人迹”)有静(“茅店月”和“板桥霜”)的自然画面。这是一种特定的语言结构,诗人必充分掌握作诗的熟练技巧(如李白、杜甫皆擅此种写法)才敢这样落笔。这一点已自不同凡响。再有,这两句看似客观写景,实饱含作者主观情感于其中。“鸡声”乃作者所闻,“茅店”为作者所居,“月”色为作者所见。但这些景象都是作者上路后所察知,足见诗人动身时比这更早。再结合下句言之,“茅店”、“板桥”,皆属荒村野趣;又兼天边屋角,残月犹存,更觉四周旷寂,道路凄清。至于“人迹”,近人或以为这是写“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感到也有点穿凿。刘禹锡《途中早发》:“寒树鸟初动,霜桥人未行。”温诗实自此脱化而出。然则此诗的“人迹”似即诗人一行在板桥微霜上留下的行踪。夫春朝而仍有霜痕,其为绝早可想而知。自此时而至天色大明,行人络绎,无论时空都还有一大段距离。如此则旅途的孤独岑寂,只有诗人自身体会得到。而时届春令,犹见微霜,饶有秋天的萧索悲凉,自然使行人徒增若干惆怅。这种种都是弦外之音,却从这十个实体名词中生发出来。夫句中只见景而未见情,而句外却情生于景,这正是此二句诗所以传诵千古的原因。
五、六两句写天色渐晓,境亦随之而移,乃觉积滞的槲树枯叶在脚下作响,明洁的枳花在墙边灼目,总算逃开了黎明时的荒凉枯寂,又是一番境界。路既平顺易行,人乃渐入沉思。末二句似易懂而实费解。所谓“因思杜陵梦”,是昨夜思乡之梦,还是今晨马上之梦?是人在征途而思想却开了小差,追思未离杜陵的情景?还是一心只念念不忘长安,恍如一场白日春梦?总之,这倒数第二句与正数第二句正相呼应,说它是什么“梦”都无妨,反正身在途中,心存魏阙。那么,是外界什么声音和场景把自己从“梦”境唤回到现实中来的呢?原来自己在凝思冥想之际,走近了一处“凫雁满回塘”的所在。旧说或以末句为梦中杜陵之景,或以为用杜陵的回塘凫雁与途中的景物相对比、映视,我以为皆不贴切。夫长安可思可梦之事物甚多,何以独思回塘之凫雁?倒是眼前的回塘凫雁才惊破了客子的思乡之梦。窃以为如鄙说,始真正写出“早行”的神理和韵趣。若依旧说,则末句毋乃太肤廓空泛,且有“趁韵”、“凑数”之迹也。质之读者以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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