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札记·说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 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 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这是谢灵运一首典型的山水诗。山水诗大抵有两种写法。作者以某一风景胜地为据点,静观周围山水景物,这是一种写法;另一种,则是作者本人在旅途之中,边行路边观赏,所见之景物是不断变化的。此诗即属于后者。
谢灵运本人写过一篇《游名山志》,文中提到“斤竹涧”。人或据今绍兴东南有斤竹岭,去浦阳江约十里,以为斤竹涧即在其附近;近人余冠英先生在其所注《汉魏六朝诗选》中则以为此涧在今浙江乐清县东,而乐清是在永嘉附近的。谢灵运在永嘉太守任上的时间是422至423年,而长住会稽(今绍兴市)则是元嘉五年(428年)以后的事。由于地点的说法不一,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因之也较难判定。好在这诗以写景为主,对写作时间不妨存疑。
此诗共二十二句,可分为五节。第一节“猿鸣”四句,写清晨动身出游时情景。第二节“逶迤”四句,写沿山路前行而越岭过涧。第三节“川渚”四句,点出溪行。以上缴足试题全部内容,概括而精炼。第四节自“企石”以下凡六句,由景及情,联想到深山中幽居避世之人,心虽向往而无由达己之情愫。最后“情用”四句为第五节,以抽象议论作结。全诗结构严密,用词准确,是山水诗之正格。这种凝炼精致的写法极见功力,其源悉来自汉赋。窃以为大谢之山水诗乃以赋为诗的典型之作,此诗自是其作表作之一。
开头“猿鸣”二句,从听觉写起。既听到猿猴鸣叫,便知天已达曙,旅行者应该启程了。但因所居在幽谷,四面为高山所蔽,不易为日照所及,故曙光并不明显。三、四句写动身上路,乃看到岩下云层密集,而花上犹有露珠流转,确是晨景。第二节“逶迤”,指沿着曲折的小路前行。“迢递”,指山路遥远,前面似无尽头。“隈”者,山边之转弯处;“隩”(音郁)者,水涯之曲折处,“逶迤”句说这是一条依山傍水的折曲小径,诗人沿此路弯弯曲曲地行进。“陟”,上升。“陉”,山脉中断处,如人之颈项,两边粗中间细。“岘”,指小山峰。“迢递”句指小路走完,开始登山,翻过一岭须再登一岭(二岭之间山脉中断,故曰“陉”),绵延不断,即所谓“迢递”。“过涧”句,写越岭后涉涧前行;“登栈”句,写涉涧后再走山间栈道。牵衣涉水为“厉”(《诗·匏有苦叶》:“深则厉,浅则揭。”)。“厉急”,涉过急流,“急”下省略了“流”字,乃以形容词作为名词。“栈”,栈道的省称,指随山凿石,架木为道。“陵缅”,上升到高远处,“缅”下省略了“路”字,也是以形容词作为名词。以上四句详细摹绘了自己登山过涧的行程,以下“川渚”四句转入行于溪上的描述。“渚”为水中小块陆地;“径”,直;“复”曲。由于川中有渚,故溪路时直时曲。“乘流”,顺流而下。“玩”,品味、猜测的意思。由于溪路千回百转,曲折多变,行人不能预测前面究竟应怎样走,因而一面走一面悬揣,捉摸不定,此之谓“玩”。 “苹萍”二句,写溪行所见。苹是大萍,比一般浮萍直径要长得多。“菰”是茭白,“蒲”是一种可以制席子的水草。溪水诚然有深有浅,但这两句的“沉深”和“清浅”,似是诗人主观的感觉。盖大大小小的浮萍都浮贴在水的表层,看不出下面的溪水究竟有多深,仿佛萍下乃莫测的深潭。而菰蒲则挺生于水上,从茎叶中间望下去,能清晰地看到它们的根部插在水底泥中,所以显得水很清浅。“泛”,浮动;“冒”覆盖。
值得研究的是第四节的六句。“企石”句,是说在石上提起脚跟,用脚趾做为全身的力点,去挹取飞溅的泉水;“攀林”句,是说高攀丛林中的树枝,去摘取那还没有舒展开的初生卷叶。“想见”二句,用《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二句语意。下面的“握兰”,暗用《山鬼》“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二句语意;“折麻”,又用《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二句语意(请参看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这里的“山阿人”,乃以“山鬼”借喻避居山林与世隔绝的高人隐士。他们的高尚品质为诗人所敬慕,他们所生活的自由天地则更为作者所向往,可是这样的人只存在于诗人的理想或幻想之中,因此作者所向往和歆慕的那种超脱尘世的生活也就无从成为现实。所以作者说自己虽有“握兰”、“折麻”以赠知音的殷勤美意,却只能空空郁结在心中而无由展现出来。基于这四句诗的涵义(这是各家注本均无异议的),我以为上面的“企石”二句,并不是作者本人去“挹飞泉”和“摘叶卷”,而是写那位“被薜萝”的“山阿人”在深山中寻取生活资料时的具体行动——以泉水为饮,以嫩叶为食。这同样是诗人想象中的产物。如果说“企石”二句只是纪实,是诗人本身的行动,那么,“挹飞泉”以止渴犹可说也;“摘叶卷”又有什么意义呢?谢灵运虽以游山玩水名噪一时,却未必攀摘初生的嫩叶来果腹充饥。所以我释此诗,把这两句看成倒装句式,它们同样是“想见”的宾语。所谓“若在眼”,并不仅是“山阿人”以薜萝为衣而已,还包括了“企石”、“攀林”等等活动。这样,诗境才更活,诗人丰富的想象才体现得更为生动。前人读诗,往往只照着句子的顺序逐一依实诠解,以为“萍浮深潭,菰冒清流,是缘溪所见;企石酌泉,攀林摘叶,又是沿路所为”(叶笑雪《谢灵运诗选》),却没有深入研究诗人这样行动这样描写究竟有何意趣。于是把一首有实有虚、有波澜起伏的作品讲成平铺直叙的文字了。此解质之读者,不知以为然否。
最末四句,就沿途所见景物及所产生的种种思想感情略抒己见,结束全篇。“用”,因,由于。意思说:人的感情是由于观赏景物而得到美的享受的。至于深山密林之中是否有“山鬼”那样的幽人,则蒙昧难知。不过就眼前所见而言,已足遗忘身外之虑;只要对大自然有一点领悟,便可把内心的忧闷排遣出去了。四句言论虽近玄言,也还是一波三折,以回旋之笔出之,并非一竿子插到底的直说。
前人评谢灵运诗,多讥其写山水景物之后每拖上一条“玄言”的尾巴。这一首诗也不例外。但如果设身处地为诗人创作构思着想,用这样的手法来写诗原是符合人的思维逻辑的。人们总是在接受大量感性事物之后才上升到理性思维加以整理分析,把所见所闻清出一个头绪来,然后根据自己的理想或加以判断,或就个人身世发出感慨。后人写山水诗亦大都如此,如韩愈的《山石》便是最明显的一例。这并非由谢灵运作俑,而是出自人们思维逻辑的必然。不过谢诗在结尾处所发的议论,往往雷同无新义,是其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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