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小曲》云儿
云儿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红楼梦》是一部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这已是定论,但它究竟丰富到什么程度,许多读者恐怕未必能完全理解。即如此曲与以下五首“女儿”酒令,其实反映着当时一种很普遍的社会习俗风气。可惜被许多人忽略了。话头要先从“小曲”谈起。
赵景深先生曾说:“明代的小调可称古今一绝,这是中国丰富的文艺遗产之一。中国古来文艺的兴起都是去芜存精,每代有其特点在。比如唐朝的诗,宋朝的词,元朝的曲,明朝的小调。小调又称小曲,都是最好的典型代表。……小调在明朝是十分盛行的,直到清朝还是一样。”(《曲艺丛谈》)据傅惜华先生《曲艺论丛》中说:“乾隆一朝,南北各地民间之‘时调’小曲(即薛蟠说的“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尝盛极一时,其流行曲调最低亦有四十余种,可称‘词山曲海’。”这就是说,一、小曲是明代的一绝,也是中国文艺史上的重要一节,可以与唐诗、宋词、元曲比美。二、直到清代还是非常盛行,深入民间的。那末,从来的正统文学中,为什么不见将它与唐诗、宋词、元曲并称呢?很简单,因为中国以前看不起小调。中国文学讲究“文以载道”,载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对民间文艺是看不起的。以至这一笔文字遗产流落外方,明代小调的代表作《玉谷调簧》、《词林一枝》这两部书藏在日本内阁文库中,而我们国家却无原书。建国以来的文学史为什么也未给予足够重视呢?赵景深先生的同一文章中说,因为它是“靡靡之音”。这一文章发表于1952年,那末,今日回过头来再看为小曲所下的这一恶谥,恐怕就要另做思考了。小曲来源于民间,流布于民间,难免精华与糟粕并存,但无论精华也罢、糟粕也罢,至少保留了那种活泼泼的“真”。冯梦龙在“叙山歌”中说:“世但有假诗人,无假山歌。”小曲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某些真象和人们的某些思想与欣赏倾向。《红楼梦》一书中酒令与小曲不少,但那些,或行于所谓“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宴席上,或行于闺阁淑女雅聚时,已经完全贵族化了,只有这里的几支曲子出于歌童、妓女、优伶、浪子的聚会,基本上符合小曲的本来命意:山间水滨、酒肆妓馆、率性之作,不登大雅,俚俗浅近。这些作品有时也许粗俗甚至猥亵,但这就是小曲,这就是明清小曲的本来面目。
现在回到书中来,“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让”。云儿是锦香院的妓女,此一番小宴,云儿的任务是活跃酒席气氛,所以命她“让”,亦即劝酒。注意,书中说有“唱曲儿的小厮”,可见云儿的主要任务不是唱曲,她是陪酒的。可是遇上了呆霸王薛蟠,三杯酒下肚,已经忘情,“拉着云儿的手”,让她先唱一曲,所以“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这支曲子词意庸俗,完全一副妓女口吻,是云儿做为冯紫英招来的陪酒妓,为了应酬客人,应付场面的一支曲子。艳则艳矣,唱者无真情,听者也不经意,只不过是妓女侑酒的通常小调而已。这首曲子在当时可能也很平庸,所以连呆霸王都说不值一坛(酒)。
另,有评者说,“首唱暗指宝黛二人”(见《增评补图石头记》),这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虽然《红楼梦》一书,作者多次运用戏文、谜语、诗词、酒令来显示人物性格和预示人物命运,以下几支酒令曲子中,也确有运用暗喻手法的,但这支曲子却与暗喻无关。如果说在进大观园前,宝玉对姐姐妹妹之情是混混沌沌,感情摇摆不定,那末,自从搬进大观园,经过屡次的试探、口角,宝玉情之所钟,已经越来越明显,他心里只有林妹妹。就在这次小宴前,宝玉刚刚听过黛玉的葬花词,做过了明确表白,有的评宝玉那段话是“魄丧神迷之绪,镂心刻骨之谈”。这话不为过份。宝玉心中的林妹妹与宝姐姐份量是并不相等的。更何况,即使宝玉对黛玉的爱,也是更重于情,非常空灵,与皮肉滥淫之徒有本质的不同。这支曲子所唱的却是低级的偷情、争风,所喜欢的是“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的俏“冤家”,这与宝、黛、钗之间的关系连类比都是不恰当的。所以我们认为,这支小曲可以反映清初一类小曲的面貌,有认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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