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叹林黛玉见帕伤感》
失意人逢失意事,
新啼痕间旧啼痕。
黛玉因天寒畏冷,叫丫环拿来衣包,她“自拣”以加衣时,只见衣包内夹有往日“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这则联语,出自程、高本的续补之作。曾有评鉴家批评:这段写林黛玉“触物伤情”的文字,其所伤之情“不但空泛”,而且, “与所‘触’之‘物’不大相干”,实际只是“瞎说一通”。(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诚然,《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就总体而言,大大逊色于前八十回。但是平心而论,作为相对独立的一部创作,程、高的续补之工,也自有若干应该肯定的地方。就这则联语而言,若仅从字面去评,确乎没有多少深文雅意;但如联系它在刻画性格、勾连情节和制造气氛等方面的艺术效果来看,则它自有其欣赏价值。
宝、黛爱情悲剧是《红楼梦》的中心情节和主要线索,是《红楼梦》根本命意的最大载体。它最大程度地体现了曹雪芹对传统的思想和写法的勇敢突破,因而在古典长篇叙事性爱情文学中,独具空前的认识意义、教育作用和审美价值。程、高之续作,能尊重并尽力遵循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这一“其中味”,乃是最大的贡献。而这里艺术地再现“失意人”林黛玉偏偏遭逢“失意事”,因而“新啼痕间旧啼痕”,其特定形象的描绘,正是为宝、黛爱情悲剧而有机地增添的又一重彩之笔。
首先,它进一步凸现了林黛玉对贾宝玉一往情深的真挚感情。通过这里的描叙,再次生动地展示出林黛玉的一大性格特征:因多愁善感而啼泪连连。但这“啼”泪所倾露的个性,虽有贵族小姐脆弱的一面,却更有贵族叛逆者深情的一面。她敢于不避嫌疑、不畏讥讽地跟心上人贾宝玉建立真挚纯朴的爱情,这本身就是对封建礼教的勇敢叛逆。而且,她与贾宝玉的爱情,除了以互相尊重人格这一美好品德为前提,更重要的是,建立在共同反叛封建“仕途经济”“功名富贵”的进步思想基础之上。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事例,正是黛玉这次“触物”而“啼”泪的根由:重睹“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那是缘于曹雪芹《红楼梦》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回文字:“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宝玉因为拒不“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公然违背封建的贵贱尊卑之等级礼制,在外甘愿跟平民戏子等人交友,在家情愿和丫头奴仆们厮混,于是遭致封建卫道者贾政的毒打。打伤致病以后,宝钗来探问后的结论竟是“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老爷才生气”。而黛玉来慰问时却是“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既表现了对宝玉的挨打而心疼如绞,又传示了对宝玉今后将走什么道路的关切和担心,但却没有对宝玉指责、埋怨。贾宝玉深通彼此间的真挚情愫,所以“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经过现实斗争的严酷考验,促进了宝玉叛逆思想的新发展,同时也使宝、黛二人的心意情致更加贴合、忠贞爱情更为坚固了。这就导致了前部《红楼梦》中最脍炙人口的“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的一大回文字:宝玉赠帕,黛玉题帕。至此,标志着他俩经历了初恋、热恋后,终于进入了爱情的成熟阶段。爱情日趋成熟,但阻力却日益严重。聪明敏慧而又孤标傲世的林黛玉,既不甘屈服于旧势力,又无力争得好命运,于是她这“新啼痕间旧啼痕”就事所必然,符合生活逻辑,并从而昭人以丰富的内蕴,发人深思、引人共鸣、催人警醒。作为一个多情善感、富有诗人气质的大家闺秀,她来到贾府后可以“触物”感怀的事该是很多很多的,诸如贾母当初的娇宠怜爱,众姐妹的亲热尊敬,诗社吟咏的雅致逸兴等等。然而,《红楼梦》的续作者偏偏弃而不写,只着意于黛玉的这番触物伤情,突出地表现她首先回忆他俩生命史上最有意义、也最为伤感的一幕情景——赠帕、题帕的情节,借这一联语,再次渲染林黛玉对贾宝玉热烈、深沉而又饱蕴悲剧韵致的爱情,正是使后部《红楼梦》再现艺术光辉的隽秀之笔。
这次黛玉的伤情哭泣,又是因为见了当初她剪断的自己为贾宝玉所做的玉穗子。当初之所以剪断那精工巧制的玉穗子,是因为宝玉气愤中“下死力砸”那被閤府人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黛玉出于对宝玉的挚爱深情,当然极为痛惜他的“通灵宝玉”,于是激动之中就以剪断图维护家族声势利益的“金玉良缘”,而只倾心于同林黛玉的纯真爱情。这段故事,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特意以“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为标题,并第一次以最大篇幅细腻描写宝、黛爱情的神采之笔。现在,续作者借此联语,重现林黛玉为爱情而回肠荡气的几幕情景,正加深了黛玉典型形象和作品丰满情节的刻画,增强了作品的美感效应。
同时,这次“失意”“泪痕”之联语的描写,也一如脂砚斋在前部《红楼梦》所揭橥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艺术技法,借此“触物伤情”的小小穿插,把前部《红楼梦》的若干典型情节,跟后四十回中的人物敷演,作了如线串珠而又若隐若现的巧妙勾连,从而产生先后掩映、左右衬托的美感效应。这次黛玉因触物而伤情的“物”中,还有那当初被她铰断了的“香囊扇袋”。这又缘于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三十二回中饱含深意的描绘:史湘云看望花袭人时,谈及往日“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被她将“一个扇套子”“铰了两段”。于是,进而扬宝钗而抑黛玉。湘云趁机也象宝钗似地规劝宝玉“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如贪官污吏贾雨村之流),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被宝玉迎头给了个没趣;宝玉并当着史、花二人之面,正言厉色地说道:“林妹妹从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早和他生分了!”偏偏宝玉的这些肺腑之言,正被专门前来“以察二人之意”(即探察宝玉与湘云是否“也做出那些风流故事来”)的林黛玉听了个一清二楚,使她“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宝玉“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宝玉对自己“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不禁滚下泪来”。——这泪,正是林黛玉最难忘怀的“旧啼痕”之一。随着贾府的腐败日重,随着社会的矛盾日深,黛玉愈益感到自己爱情的悲剧性命运乃不可逆转,所以,《红楼梦》后四十回中遂有“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以及继此回“触物伤情”之后的“蛇影杯弓颦卿绝粒”等若干颇为引人的悲剧性生动情节。尽管这些文字不无瑕疵,但是,作为人物性格发展史的艺术情节,正如鉴赏家们所肯定的:“总的来说,是反映了黛玉对宝玉的一往情深,反映了她爱宝玉胜过于爱自己的生命,反映了她对封建礼教的反叛精神。”(《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期140页)就因为续补者的这些描写,符合曹雪芹“绛珠之泪,至死不干”(有正本第三回脂砚斋总批)的总体构思。这些情节跟前部相联缀,亦可谓有着“相映而不相犯”(甲戌本第三回脂批)的美致。
人们在称赞《红楼梦》后四十回中的生花之笔时,大都首先钦佩“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的描绘。这几回之所以有振颤人心的艺术感发力,除了它们本身的悲剧性境界之美,也还有前面包括这第八十七回在内“触物伤情”等的生动描叙,起了相互烘托、彼此皴染的美学效应。试看这回中写道:黛玉“才要拿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哩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于是,缘于此情此境,作家特意描叙女主人公的失意悲啼,在自然谐调的境界中,越发显出一派萧瑟悲凉的气氛,直透纸背,浸人肌肤,令人凛凛然顿感凄楚哀切。这就为宝、黛悲剧式爱情的未来,归结、预示了信息,预作了铺垫,跟曹雪芹所擅长的“烘云托月”、“千皴万染”(均见《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脂批)的高明技艺,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程高的续补本,使那些《后红楼梦》、《续红楼梦》、《补红楼梦》、《绮红楼梦》、《红楼梦补》、《红楼复梦》、《红楼梦影》、《红楼真梦》、《红楼再梦》、《红楼翻梦》都相形见绌;那些侈谈什么“宝玉贵、黛玉华”的《红楼幻梦》等的狗尾之作,对此更难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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