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花名签酒令八则(其八)》桃花——武陵别景
桃花——武陵别景
袭人
桃红又是一年春。
戚蓼生评《红楼梦》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两牍”,“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齐下也”,可谓切中肯綮之语。在小说第六十三回里,曹雪芹就巧妙地采用隐前歇后的手法,把对掣花名签者袭人未来命运的暗示,寄寓于明提的“桃红又是一年春”这一诗句的前后诗句中,而达到雅俗共赏的创作目的。同时,也借掣花名签这一故事情节,进一步刻画了袭人的性格,表明了作者对袭人的态度。
据脂评提示的佚文情节是,在贾府事败、宝玉被拘、“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里,袭人怕祸殃牵连到自己,便嫁给了优伶蒋玉菡,另寻安乐窝了。这一情节在袭人所掣花名签中就有巧妙的暗示。花名签上所刻的“武陵别景”,等于说晋代那个捕鱼人所找到的桃花源。陶渊明在《桃花源记》的开头就说:“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别景,即别有天地之意。“桃红”句,出自宋代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小说改“见”为“是”)避秦,即逃避秦二世由苛政引起的社会动乱。《桃花源记》中说,山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晋代陶渊明借《桃花源记》,描叙了一个与现实对立的理想世界。作为宋末遗民的诗人谢枋得,颇有民族气节,坚决不做元朝官吏,他的这首《庆全庵桃花》,就借桃花引出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故事,有意把他避元入山、只身转徙的眼前现实转化为陶渊明笔下的那个理想世界,以曲折地表现自己的决意绝世之志。曹雪芹在这里只是借用诗的字面之意,来预示袭人的前景。袭人所得的花名签,是一句带出全诗的。作者借“寻得桃源好避秦”一句,预示在贾府事败、被抄之时,袭人怕自己跟着遭殃,就另寻安身之处去了。次句“桃红又见一年春”便讥讽袭人爱情不专、水性杨花,嫁蒋玉菡犹如两度春风。第三句“花飞莫遣随流水”也就是唐诗“轻薄桃花逐流水”之意,作者对袭人的见新忘旧、负心薄幸的行为是有所贬斥的。末句中的“渔郎”显然是隐指“优伶”蒋玉菡。应该说,八支花名签,嘲讽语气最明显的,要数这一首了。其实,在第五回中所写的《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又副册判词》其二里,早就对袭人的命运做了暗示。册子里所绘的画,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其“花”、“席”二字显然是谐其“花袭人”而指其名,“破席”的比喻义显然也不太光彩,作者对袭人的不满之意是不难揣摸得到的。其判词云:“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首句指袭人白白地用“温柔和顺”的姿态去博得主子的好感,次句用“似桂如兰”暗点其名。因为宝玉从南宋陆游《村居书喜》诗“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小说中改“骤”为“昼”)中取“袭人”二字为她起名,而兰桂最香,因而举此;但“空云”二字则又对“兰”“桂”之香进行了全盘否定。第三句调侃袭人羡慕“优伶”蒋玉菡“有福”,末句的“公子”便指宝玉,说宝玉“无缘”与袭人生活在一起,因为她早已嫁给蒋玉菡了。判词中用“枉自”、“空云”、“堪羡”、“谁知”,除暗示她将来的结局与她当宝二姨太太的初衷相违外,其嘲讽意味还是颇深的。对袭人的命运,曹雪芹还在小说第二十八回里,借蒋玉菡的《小曲》作了暗示。蒋玉菡与宝玉着重说“女儿”“悲”、“愁”相反,而侧重说“女儿”的“喜”、“乐”:“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这显然是他后来娶袭人的吉谶。其末一句“花气袭人知昼暖”也正好借谐音点出了花袭人的名字。即使他说的“悲”与“愁”——“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也与“女儿”——袭人做宝二姨娘的初愿因贾府被抄、宝玉入狱不得实现的境况契合无间。
实际上,花名签上刻的诗句所预示的袭人的未来是袭人思想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袭人原是老子娘“没饭吃”,不忍望着爷娘饿死,用“卖倒的死契”(第十九回)卖给贾府当丫鬟的,是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但她长期被幽禁在荣国府的深宅大院,受到贾府统治阶级的严密控制和毒害,因而愈来愈远地离开了自己出身的阶级。她在封建主子面前极尽委曲求全、卑躬屈膝之能事,以求得逐步改善自己的地位,爬上宝二姨娘的宝座,体现了背叛本阶级的明显倾向。她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陷害同伴,附合、讨好王夫人。可以说,她性格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得新忘旧,甚至于负心薄幸。她歌颂主子,说他们“从没干过”倚势仗贵横行霸道、欺压弱小的事。她甘于受封建主子的奴役,甚至挨了宝玉的脚踢,也强忍疼痛说:“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第三十回)。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漫与》中指出:“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鲁迅所说的“万劫不复的奴才”正是奴气十足的袭人的绝妙画像。袭人由贾母的侍者变成宝玉的侍女后,便对具有叛逆行为的宝玉、黛玉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劝阻,同时又起着压制奴仆反抗者的恶劣作用。为了降伏宝玉,袭人曾以回家相威胁,并为宝玉立下了不再说化成飞灰轻烟一类的话、要有一个尊奉孔孟之道的“样子”,不能“批驳诮谤”和“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第十九回)。给宝玉立下这样三条规矩,无疑是想在宝玉的头上戴上一个“紧箍咒”。在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则乘机在王夫人面前进言,大谈宝玉“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和“男女之分”、“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建议“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吓得王夫人“如雷轰电掣的一般(第三十四回),从而取得了王夫人的宠信,获得了半公开的妾的身份和待遇。袭人又是怡红院奴仆的总管,手握着随时可撵走某个下等奴仆的决定权,极力排挤那些具有反抗意识的奴仆,难怪晴雯、四儿、芳官等被逐之后,宝玉对她产生了怀疑,责问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第七十七回)袭人背叛本阶级的行为,是具有明显的个性化的。她充满深藏的心机,较之平儿,带有更大的欺骗色彩。她不主张宝玉撵茜雪,挨了李嬷嬷的骂,也不过哭泣一番,极力避免正面冲突。为了博得宝玉的好感,她在晴雯被撵回家后,又主动收拾衣物,赔出几吊钱差人送去。因而王夫人称她“识大体”,薛姨妈夸她“刚硬要强”。袭人具有见新忘旧、负心薄幸的性格,来到贾府便忘了父母,发誓永不离开贾府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中。“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但袭人虽为奴隶,却有“争荣夸耀之心”(第三十一回),可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因而当她担心过的“丑祸”罩及到封建大家族的利益、贾府事败被抄,事情牵连到宝玉所亲近的人时,她既不会象晴雯那样索性做出铰指甲、换红绫小袄之类不顾死活的大胆行动,也不会象鸳鸯那样横心发誓死不嫁人,说出“我这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第四十六回)这样有血性、有骨气的话来,那种见新忘旧的奴性只能使她重找安乐窝。她唯一能用以表旧情的,只不过是“供奉玉兄宝卿得同始终”(脂评)罢了。当然,我们并不是用“从一而终”的封建观点来否定袭人,只是想说明她所掣花名签上所预示的命运正是她见新忘旧、负心薄幸的奴性思想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我们指出她的可鄙,恰恰在于她那把奴隶沉重的手铐看成精美的手镯,把带血的锁链当成漂亮的项链的忠于封建主子的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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