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荐包勇与贾政书》甄应嘉
甄应嘉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幨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遇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子包勇,向曾使用,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糊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余容再叙。不宣。
红楼梦中的“甄家”,早在小说的第二回,就通过人物之口有所展示。作者故意标榜其家乃是“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意在突出其显贵身份,以与贾府相对应、相映衬。但是,正如脂砚斋甲戌本在此回所批“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至于其“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甄宝玉传影”。所以,《红楼梦》后四十回续补者编创甄应嘉及其儿子甄宝玉、家仆包勇等的故事,亦是力图追踪曹雪芹匠心杰构,以臻“全璧”的善举。至于艺术效果如何,则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这篇由续补者代甄应嘉编拟的《荐包勇与贾政书》,有几点值得赏析:第一,它虽不如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十八回中代贾政所拟《上贾妃启》那样独具个性而又讽寓深峻,但也不全象后世一些批评家所谓“续补者写不好贵族社交语言”(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国文学史研究集》)的笼统论断;它其实是一篇相当精致的古体散文。为了帮助青年读者欣赏,现将它翻译成现代汉语:
两家世代交往,感情一贯很好,更兼气韵相投,因而友谊一直深厚。虽处地远隔,我却衷心地仰慕你的雅望和风范(以尊贵者车上之帷幕——“幨帷”,代指对方,以示敬仰),非常恳切地依恋于你!但是,小弟(我)因(做官之)才能薄弱而遭到朝廷的贬谪,自己估量虽身死万次也难以补偿我严重的罪过;幸而得到皇上的宽大处理,我只被迁徙到边远地区(尚可保留性命得以残喘)。如今却门庭凄凉寂寞,家人流落散失(难以一一叙说)。我的奴仆包勇,往日曾经被我驱使服务,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技能,但他的为人尚算诚实。如果使他能供你差遣而为你效劳,那么就能让他挣得一口饭吃。(倘若)因为你对我的友爱而连及照顾我的旧仆,(那么,)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无限钦佩啊!专为此事向你敬表心意,其他的请允许我以后再说吧。(好友之间,恕我)不宣
不难看出,这封书信,遣词造句虽较平实,但语气情调颇合落职贵族的心性口吻;其层次清晰,结构匀称,亦符合一个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上层人物之笔致。开头两句,仅以热忱的语言,回顾并肯定了双方的深厚友谊;随后两句,继而在平等深交、一贯情笃的基础上,写出自己对对方的尊敬与向往,这就显得既诚挚、谦恭,而又不失身份、不为卑贱。这跟曹雪芹前面对人物的交代是一脉相贯的——《红楼梦》第二回写道:“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所以,这封书信的这些语句,就显得很熨贴、很自然。接下来,“菲材获谴”等四句,简括地叙述了官场倾轧争斗中自己的不幸遭遇。“菲材”之词用得极好,既自认有“罪”,又隐含冤屈;刚柔兼济,皮里阳秋,且能不露形迹、不留把柄。而且,正因“菲材获谴”,方才“门户凋零”;唯其“门户凋零”,遂致荐仆求人。层层相因,步步扣题,显得循序有致,情词剀切。既要向人荐仆,理当陈述仆人之长,以期引起对方之好感。本信的可贵,正在于不象市俗小民那样,以浮词套语而自炫自夸。信中先说“向曾使用”,既暗寓了对他的实践检验,又潜含着对他的一念情义;次叙“虽无奇技,人尚悫实”,可见褒贬鲜明而持论公正,这就容易为对方所理喻和接受,这也符合封建正统派主子的用人标准:对奴仆的要求,首先就是忠诚与驯服。与《红楼梦》同时期的另一长篇世情小说《歧路灯》,以及后于《红楼梦》的长篇风俗小说《儿女英雄传》等,均着意描塑了忠心勤勉的奴仆形象,可见这里不说包勇的其他之长,只突出他“人尚悫实”一点,正反映了当时封建贵族的一种典型心理。续补者这样写,当是遵循曹雪芹主张文学反映社会时该“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之美学规范的体现。随后,写信者将求人之情和感激之意,巧用“屋乌之爱”这一成语(语本《尚书大传》“爱人者,爱其屋上之乌(鸦)”),堪称驾轻就熟、圆润妥贴的精工之句。显得典雅而又鲜豁,生动而又简练,虽高明作家恐亦难以另换更为美妙的笔法或言词。续补者高鹗,既中过进士,授过内阁中书,擢侍读,选过江南御道史刑科给事中,充当过顺天乡试同考官,又有过“闲且惫矣”的生活体会,所以他能代甄应嘉编拟出如此恰切身份情致的书信。这也从一个侧面给后世社会留下了一段不乏文彩的艺术剪影,所以,这封书信自有其存在与品赏的价值。
第二,由于这封荐书,导致包勇得以合情入理地参与贾府的活动。写此包勇,既可以跟贾府的焦大遥相映衬,——“两峰对峙”“双水分流”本是《红楼梦》的一大艺术特色,续补者别开天地以增强《红楼梦》这个艺术特色的新境界,自是可喜的贡献;又可以由这包勇而有机地勾连若干新的情节,扩大小说对社会生活的辐射面,从而丰富并鲜活了小说的形象系列与审美意趣。例如,《红楼梦》第一百零七回,写贾府衰败之后,“府内家人”(即奴仆人等)纷纷“各自另寻门路”;就在“恰遇荣府坏事”的时刻,包勇果然“倒有些真心办事”,却因别人排挤等种种原因而插不上嘴,只得闷闷生气地度日。忽然一天,“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听得路人谈论那贾雨村竟在贾府遭事时“狠狠的踢了一脚”,演出了背恩负义、落井下石的丑剧,他于是“趁了酒兴”,当面把乘轿而过的贾雨村大声地痛骂了一顿。事后因别人搬弄是非,却被贾政叫进去责骂了一通,从此“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遂又牵引出《红楼梦》一百十一回包勇痛打强贼、一百十二回包勇呵斥贾府主子纵容“三姑六婆”混进混出等的故事。这些故事不仅新人耳目,而且颇富机蕴。如果说,焦大在贾府“鲜花著锦”时,公然揭露贵族们骄奢淫逸、偷鸡摸狗的丑行,是前部《红楼梦》中一大生辉之文,那么,这里借包勇形象,于贾府衰朽沦落时,愤然怒斥贾雨村两面三刀、心狠手辣的劣迹,实在是后部《红楼梦》相机暴露封建官场真相的生花之笔。包勇的所言所行,正跟甄应嘉推荐信上“人尚悫实”的评语遥相呼应。续作者如此铺排,在结构与气氲上,均能生发出珠连丝结、先后掩映的艺术效应。一百多年前,一位卓有见地的鉴赏家(哈斯宝)曾经在《红楼梦》第二回叙及‘甄府”的地方批道:在“贾家出场之前就议论一通甄家”,“这便是帘中显花影之法”。那么,这“帘中花影”的美感意趣,正是靠了后四十回《红楼梦》的续补者匠心经营而最终完成的。于此可见,《红楼梦》的续补者尚不乏机杼独运的审美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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