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螃蟹咏三首(其三)》薛宝钗
薛宝钗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海棠社的诗人们看了薛宝钗的这首诗后,“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这里所说的“小题目要寓大意”,是鉴赏、理解咏物诗的一把钥匙。
宝钗的诗之所以被评为“绝唱”,就是因为她在“螃蟹”这个小题目中寄寓了“做人”的“大意”。书中第六十四回写: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喜欢,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若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所谓“会做人”,正是宝钗的基本性格特征;那么她在诗中寓托“做人”的“大意”,也是理所当然、情之必至的了。
宝钗所主张的“做人”的“大意”究竟是什么?就是她诗中的“经纬”二字,这是全诗的灵魂。按照宝钗的认识,“经纬”有三层意思:一、仕途经济的学问;二、做人的道理、规矩;三、处理人际关系的准绳。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劝贾宝玉“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便下了逐客令;袭人忙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也不是。……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然而以宝钗的身份地位、品德才貌,受了这样的没趣,焉能忘怀?故第三十八回借咏螃蟹而发之曰:“眼前道路无经纬”,再次对宝玉痛下针砭。仍在第三十二回,宝玉出了神,把袭人当作黛玉,一把拉住说:“好妹妹……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预感到宝、黛二人将来难免不才之事。这时宝钗恰巧走来,对袭人说,宝玉“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所以她说螃蟹“眼前道路无经纬”,借机对宝玉旁敲侧击。不仅如此,所谓“无经纬”,还包括第三十回,宝玉对宝钗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因为史载杨玉环美艳而稍胖,与宝钗类似,但她一向被认为是安史之乱的祸根,又与安禄山私通,故宝钗大怒,巧借靛儿寻扇和黛玉问戏之机,聊作回击。但因碍着众人,究竟不能恳切畅快;所以她在咏螃蟹诗中,再作讽谏。至于“经纬”作为处理人际关系的准绳这第三层含义,亦即第六十四回赵姨娘所说的“会做人”。赵姨娘和别人一样称赞宝钗“会做人”,同时又以黛玉作反衬,显然也和别人一样认为黛玉不会做人;而这一点也正是宝玉、黛玉二人的共同之处。第十九回,“宝钗的影子”袭人劝宝玉说:“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这真是对“会做人”的一条绝妙注释。人而需要“做”,便难免蒙上虚伪之毒尘。但自孔夫子的《论语》以来,儒家学问的核心便是“做人”二字,所以信仰儒学并深受熏染的宝钗,本能地与宝玉、黛玉的叛逆思想和言行格格不入。然而她爱着宝玉,又怜惜黛玉,故屡屡苦口婆心地以她所尊奉的“经纬”规劝他们,这首咏螃蟹诗所寓含的“大意”,也包括这一点。同时,“眼前道路无经纬”又与宝玉诗中的“横行公子却无肠”相呼应,使宝钗此诗的针对性,和宝、黛、钗三首诗的对立统一性更加显然。
诗的首联第一句“桂霭桐阴坐举觞”,“霭”、“阴”一虚一实对举,既真实,又有错落之致;“坐”与“桐阴”相配,极切合;“举觞”则又与第三联之“酒”遥遥相应,而整句又何其平易自然!可谓起笔即有大家之风。第二句中的“长安涎口”,即紧承宝玉和黛玉之诗,对他们诗中表露的食蟹时的“狂兴”、“喜情”,予以嘲笑。第二联第二句“皮里春秋空黑黄”,《红楼梦》1982年校注本于此句下注云:“讽寓世人心黑意险”,此注欠当。“皮里”即“壳里”,“春秋”指岁月,“黑黄”借指螃蟹之躯体,“空黑黄”即空增黑黄,言虚度岁月也。此正与第三十七回中宝钗说宝玉是“无事忙”相呼应。“眼前道路无经纬”,言“瞎忙”,亦即第三回《西江月》写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皮里春秋空黑黄”,言“无事”,无用,亦即《西江月》中所说:“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而按照小说中的注释,“讽寓世人心黑意险”,却与宝、黛无涉,因而游离于小说基本情节之外。造成这一误注的原因,是注者沿用传统的典故溯源纵向注释法,而没有注意诗句与全书有机内在联系的横向注释。第三联以酒、菊、姜来“敌”、“防”蟹肉之腥冷,也明含对螃蟹之贬意。第四联进一步以蟹之“落釜”的下场再敲警钟,并赞美于国于家有大用的禾黍。一褒一贬,寄寓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对宝玉的希望。
全诗纯作借喻,形象生动,褒贬分明,寓意深刻。既鲜明地表现了宝钗积极用世的人生观念,又突出地显示了她精到的艺术才能。所以,她这首诗不仅使“众人不禁叫绝”,连宝玉也说:“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合观宝玉、黛玉、宝钗的三首咏蟹诗,以宝、黛为一方,钗为一方,其题旨壁垒分明;而论艺术性则宝钗为上。宝、黛之所以为一方,早在小说第五回即已注定:宝玉“只念木石前盟”,黛玉则要将终生的眼泪报恩。若论诗才、诗艺,则在螃蟹咏之前的咏菊诗比赛中,林黛玉已经夺魁。这又与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首页对钗、黛二人的判词紧相关照:“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宝钗诗以重德见长,黛玉诗以逞才取胜。而宝钗对宝玉、黛玉的讽谏,在咏蟹诗之前,见于第三十二、三十四回等处,在咏蟹诗之后,又见于第四十二、四十五回等处,以至于使黛玉大为感激,与宝钗结为“金兰契”。可见,这三首咏蟹诗与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是何等血肉相关,我们必须将微观研究与宏观把握结合起来,才能了解其作为“有机体”之一部分在全书中的地位和作用;因为,《红楼梦》中的艺术群像永远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富有生命力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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