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女儿”酒令五首(其二)》冯紫英
冯紫英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鸡声茅店月”。
冯紫英,神武将军冯康之子,与贾家是世交。在《红楼梦》中数次出现,都有一定意义。
冯紫英首次出现,在第十回,贾珍说:“冯紫英来看我”,谈起秦可卿的病,冯紫英向贾珍推荐了姓张的医生,回目上“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说的就是这一重要情节。
第二次出现是第十四回,秦可卿出殡时,他列于官客送殡的王孙公子之尾,未做具体描写。
第三次在二十六回,薛蟠邀宝玉尝鲜,冯紫英不请自来,故意留下了一个话头,引得宝玉、薛蟠都上勾,次日一请即到。
第四次即这次小宴,冯紫英做主请薛蟠、宝玉、蒋玉菡,叫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做陪,这是大情节之前的一条重要伏线。
第五次在八十回以后了。九十二回冯紫英以经纪人的面目,来贾家推销四件宝物,要价二万两银子,贾家已买不起,冯紫英“没有兴头”而罢。
我们可以看出,就是这样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作者也写出了他的家世、性格与经历。他也算是勋旧之家,然而品级并不高,他父亲是神武将军,他并无品位,只是公子的身份,第十四回将他排在最后,就说明他的家世不及曹家。但他却为人热心,急人之急,他见贾珍“有些抑郁之色”,是因儿媳之病,就推荐张友士,并“回家亲替我(贾珍语)求他,务必请他来瞧的”。他为人爽直,快人快语。薛蟠与宝玉等小酌,他来时曾有几句对答。薛蟠见他脸上有伤,以为他“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了一翅膀。”宝玉问他:“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两段话给我们活画出一个尚有家教,但不脱纨绔子弟本色的年青人形象。
他所行的酒令,女儿之喜、乐、悲,倒也平平常常,虽俗但不算恶。第二句“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算得奇想奇句,别有妙趣,也还切合他武将家风的本色。所唱曲子就显得很俗,真正歌楼妓馆中妓女笼络嫖客的庸俗小曲,无足称。酒底“鸡声茅店月”,是温庭筠《商山早行》中的一句,全联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一联从宋以来就脍炙人口,被明李东阳称为“意象具足”的佳句。冯紫英虽然尚武好乐,毕竟在世家子弟中厮混,至少也耳食过一些诗词名句,所以在这里说的就是一句常见的诗句,算交了令。整套酒令切合他的性格和教养。
冯紫英在书中最后一次出现,是第九十二回来贾府推销四件洋货。看他口里解说,手里表演,为了表演母珠沾连小珠,连表演用的小珠子都随身带着,活灵活现一个推销员的形象。遭到婉言谢绝后,他“只得收拾好,坐下说些闲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最后走时还留下一句:“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希望成交的急切之情,推销不成的失望,显而易见。这与第十回为贾珍推荐医生的热情是截然不同的。看来,已然不能全靠父辈家业,过那种花天酒地的逸乐生活了。他行酒令、唱小曲出口成章,评棋局、赏古董头头是道,为人古道热肠,但终难免每况愈下,兼为经纪人。这不也是旗下子弟的一个榜样吗?
冯紫英这一人物除了表现贾宝玉在外结交的是何等样人,在作品结构上也起着相当的作用。
第十回交代秦可卿的病,先由尤氏谈些病状,然后张友士——实则张并非太医,是冯紫英旧日的先生,儒医一流——根据脉象穷究病源,隐隐约约说出已是不起之症。秦可卿之死是《红楼梦》一书的第一大情节,虽然曹雪芹根据脂砚斋的建议,删去了“淫丧天香楼”,而全用曲笔,可毕竟也要点出:莫做一般病看,这点端倪,如用平日常来治病的先生说出,则如尤氏说的“现今咱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的,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其实于病人无益”。这样一群庸医,怎能说出病源。况且从写法上看,他们天天来看病,怎么会突然发一通高论呢?现在作者从旁引出一人,冷眼旁观,“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么”。他说的病根,才显得确切,点出可卿之病是“水亏火旺”,实则即是色欲虚怯。可卿之死集中反映了封建家庭的腐朽、奢侈,由可卿之死又引出一系列人物与事件——凤姐之能与用权,贾珍做为公爹悲痛过甚,不合情理等等。为整个下文点题的是秦可卿的病因,而这一重要伏线,就是由冯紫英来引出的。
第二十七回,冯紫英设宴,请薛、贾等人,这次小聚,不仅描摹了当时都市生活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在于自然引出蒋玉函这个人物。蒋玉函在作品中出场虽然不多,但却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这里暂且不提。
第九十二回,用贾家买不买冯紫英带来的洋货为话头,写了贾家已经由盛而衰。见货后贾政就说:“那里买得起。”如果说贾政并不善理家,只出于不可奢华过费的考虑而推脱,那末,凤姐的大段议论就表示已然捉襟见肘后的打算。(这是高鹗续本文字,诸论者对凤姐说这样话与其性格是否一致,颇有歧议。本文仅就文论事,不及其他——笔者)贾赦说的更彻底:“我们家里也比不得从前了,这会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整个这一段情节表现出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沉闷与预感。程乙本在这段情节里,借贾政之口说了一段话:“天下事都是一个样儿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象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就更点明了贾母好似母珠,她在时儿孙绕聚,她死后则家业消亡,就是回目上所标的“玩母珠贾政参聚散”,贾家已到了分崩离析之时。
可以看出,冯紫英这样一个很一般的角色,每次出场,总是在贾府一些重大事件发生之前,通过他来做引线,或者点明题旨,或者引出关键人物,见得《红楼梦》一书极善于抓住一些纵横交错的支线,以简驭繁,由一条支线自然而然、不露痕迹地过渡到另一条支线,最后汇聚成为一大事件。谈这种结构手法者常举刘姥姥之例,岂不知,这条条支线各具姿态,冯紫英能引出刘姥姥所见不到之事、所听不到之声,不也同样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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