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红楼梦》十二支曲(警幻仙姑) 其六: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1)?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2)。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3)。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4)。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5)。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6),何必枉悲伤!
【注释】
(1) “纵居”二句:纵居那绮罗丛,即使生长在富贵人家。绮罗丛,形容绮罗(丝绸织品)多,代指富贵人家。谁知娇养,谁来关心爱护抚养湘云,意思是没有像父母那样娇养湘云的人(湘云父母早亡,由叔婶抚养长大)。娇养,娇生惯养,这里是关心爱护的意思。
(2) “幸生来”四句:幸生来,幸好生来,意谓先天生成。英豪,作形容词用,指才能杰出。阔大,气度大方。宽宏量,宽宏大量。儿女私情,男女爱情,这里含女孩儿的特殊要求和想法。萦(yíng),缠绵牵挂。
(3) “好一似”二句:好一似,真像啊。“一”作语助,用来加强语气。杜甫《石壕吏》诗:“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光风,雨后日出有小风,草木明亮清丽。《楚辞·招魂》:“光风转蕙,泛崇兰些。”王逸注:“光风,谓雨已日出而风,草木有光也。”霁月光风,即光风霁月,雨过天晴时的明净景象,喻指人的高尚品格、磊落胸怀。《宋史·周敦颐传》:“黄庭坚称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玉堂,指湘云的家庭。
(4) “厮配得”三句:厮,互相。才貌仙郎,极言郎君才貌上佳。厮配得才貌仙郎,意思是湘云和丈夫互相般配。博得,取得,能得到。准折得,一定能够抵偿。坎坷形状,不幸境况。
(5) “终久”二句:终久,到了后来,到头来。云散高唐,喻指湘云与丈夫恩爱中断。高唐,战国时楚国的台馆名。宋玉《高唐赋》:楚怀王曾游高堂,在里面睡着了,梦见一位美妇人飘然而至,对他说“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堂之客,闻君游高堂,愿荐枕席”,于是怀王与她行了云雨之欢。后用“高堂”、“巫山”、“云雨”喻指夫妻、男女之情。湘云的丈夫患痨症(肺结核)早丧,夫妻恩爱中断。水涸湘江,喻指湘云悲哭丈夫,尽管眼泪多得如湘江水,但还是哭干了眼泪,极言湘云悲伤之深。水涸(hé),水干。
(6) “这是”句:尘寰,人世。消长,衰与盛。数,定数,详见本回《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分骨肉》注释(3)。
【译文】
湘云还在襁褓中,可叹父母双双亡故了。虽然出生在荣华富贵之家,可是有谁能像父母那样疼爱娇惯她呢?幸好她生来英姿豪爽、心胸宽大,从来不把闺阁女儿的私情稍放在心上。好像那雨雪初停后的清风和明月,格外明净鲜亮。她相配了一位才貌出众的如意郎君,本想自此夫妻恩爱、地久天长,可以抵偿幼年时的坎坷不幸境况。岂料到头来丈夫早丧、家败亡,湘云的眼泪哭干了。人世的盛衰祸福都是前世定好的,何必枉然地为此悲伤呢!
【鉴赏】
曹雪芹的用意:以湘云的命运走向及结局的悲剧性完整过程,带出她的家庭史家与贾府等“六亲同运”,走向衰亡败落
大观园来了湘云,如寒冬过后响起春雷,草木返青,春花绽放,满园子生气勃勃。她走到哪里,就把欢声笑语带到哪里。她的一声“爱(二)哥哥”,似爱非爱、似嗲非嗲、似戏谑非戏谑,摄人心魄的韵味令读者不予亲近爱怜也办不到。连平时不善嬉笑的黛玉也被逗乐了,学着她“咬舌子爱说话”的声调打趣她,却又引得湘云一连串“爱”呀、“厄”呀的逗人开心的玩笑话。她无论跟哪个姐妹睡在一起,都会“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姐妹们按照规则行酒令,她却“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猜起拳来”。芦雪庭诗会以湘云导演并自当主角的“众美女抢吃烤鹿肉”轻喜剧小品拉开序幕。李纨等在庭内忙着张罗,独不见湘云、宝玉,原来两人躲到一边烤鹿肉去了,香气四溢,引得探春、宝琴、平儿等争着要吃,凤姐赶过来撞上了,也要吃。黛玉笑谑她们:“那(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大大咧咧地笑着回敬她:“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果然在“芦雪庭即景联句”诗会上,“三英战吕布”,湘云一雄战三杰(黛玉、宝钗、宝琴),绰绰有余,佳句迭出,引来满堂喝彩,欢声笑语如潮涌,湘云自己也“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
湘云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爽直快乐的少女,她的心灵毫无遮掩,透明得如一块水晶石。曹雪芹赞赏她的性格,对她的钟爱自不待言,“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透露的信息就可证明。宝玉生日那天,碰上宝琴、岫烟、平儿也是这日生日,宝玉和姐妹们、丫鬟们全都聚集在大观园红香圃拜寿,吃寿酒寿面,行酒令的、对诗的、猜拳的、罚酒的,场面好不欢乐热闹,不消说席间又是湘云最为活跃快乐,她兴的故事最多,酒也喝得最多。散席时却不见了湘云,“使人各处去找,那(哪)里找得着”。后来有丫头发现湘云“在山子后头一块青石板磴上睡着了”,大家赶过去,看到的是一幅怎样的美人图啊!湘云用手绢儿包了芍药花瓣枕着头,正“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众姐妹加入闹嚷嚷的蜂蝶队伍,围在湘云四周都成了绿叶,衬托着一朵美丽而骄傲的花朵,分明是一位女仙、女花神!古有英雄“醉卧沙场”,诗人“醉卧酒家”,曹雪芹安排湘云“醉眠花圃”,分明是赞赏她具有英雄的胸怀、诗人的气度,并把这种胸怀和气度比喻为至纯至美的“霁月光风”。对于湘云的判词与曲中说她“英豪阔大宽宏量”,即对此而言。
因为湘云具有英雄的胸怀、诗人的气度,所以对于她的判词与曲中说她“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里的“儿女私情”,其含意应该是广义的,包括湘云从襁褓中起所遭受的全部不幸与坎坷。父母早亡,家庭衰亡败落,由叔婶把她带大,幼年时代缺少亲生父母痛惜爱怜;及至长大后的境况又如何呢?家庭进一步衰落,过着窘迫的生活,婶娘管得她很紧,她“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袭人请湘云帮忙做些针线活,宝钗得知后要袭人体谅她,不要叫她做了。宝钗说:这几次湘云来总说在家里累得慌,再问她在家里过的日子,她含含糊糊的,“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宝钗说到“听风里言、风里语的”,她们家为了节省费用,“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多是他(她)们娘儿们动手”。袭人这才想起上个月要她带回去打的蝴蝶儿结子,过了好些日子才叫人送来,说是打的粗糙,等“明儿(以后)来住着,再好生打吧”。袭人又后悔又感慨地说:“不知他(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一个侯门千金小姐,由于父母早亡、家庭衰落,如今落到了这步坎坷窘迫的田地!然而,湘云从不把它们放在心上,给她的“英豪阔大宽宏量”胸怀和气度作了最好的注脚。
对于湘云来说,幼年时代的不幸,及至长大后的坎坷窘迫,都还算不得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厮配得才貌仙郎”却是一枕黄粱梦,落得一场空,“终久是云散高堂,水涸湘江”。湘云欢天喜地庆幸自己相配了一位才貌双全、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实指望可以抵偿幼年时代的不幸、现在的艰难,夫妻地久天长白头偕老,岂料丈夫年纪轻轻患痨症,拖了四五年就死去了,守寡度日,眼泪哭干了,景象十分悲惨凄凉。湘云的悲剧,曹雪芹只在判词与曲中说到,未曾进行描述,大概安排在八十回之后,可惜曹雪芹本人先行谢幕了,我们没有机会领略曹大师笔下湘云悲剧原汁原味的演绎过程。高鹗续书应该说是符合判词与曲的规定的,不过太简略了,只在数处地方简要提及:湘云已结婚,但“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湘云悲痛欲绝,“哭得了不得”;贾母病重、死,她都没来,直到贾母送殡前一天坐夜,她才来,想起老太太疼她,为夫君的病,“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又在第一百十八回,王夫人提到:史姑娘姑爷痨病死了,湘云“立志守寡,也就苦了”。高鹗续书中虽简略,但抓住了对于湘云的判词与曲的要点,突出了她守寡度日,“水涸湘江”、晚景凄凉的结局。
曹雪芹要在《红楼梦》中表现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六亲同运”走向衰亡败落这一主题,但从写作角度看,不可能采取“四面”铺开的方法,他只能把镜头对准一家(贾府),对于其他三家只能采取“带过”的方法。史湘云的命运走向及结局的悲剧性,不单是她个人的,同时也是史家的——从史湘云的命运走向及结局的悲剧性完整过程,我们看到了史家与贾府等“六亲同运”,走向衰亡败落,并且已先于贾府遭受厄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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