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西江月(断送一生惟有)》原文与赏析

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坐客欲得小词，援笔为赋。

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远山横黛蘸秋波，不饮旁人笑我。 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斜人散。

山谷作诗主张“以俗为雅”，这一点也表现在他的词作中，他的一部分词相当口语化，但却能表现出脱俗的雅趣，在遣词造句上，力求在平常语句中翻新出奇，使之不同凡响，真所谓“看似寻常却奇崛”。此词就是一例。

开头两句：“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真有点破空而来的味道。以议论破题，一扫传统词的绸缪宛转之度。这一联对仗浓缩了山谷的人生体验，是他阅历过人世沧桑以后产生的深沉感慨，但它又以“歇后”的形式出之，颇有出奇制胜之妙与诙谐玩世之趣。它们分别化用了韩愈的两句诗，见出他的点化之功。韩愈《遣兴》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又《赠郑兵曹》云：“当今贤俊皆周行，君何为乎亦遑遑？杯行到君莫停手，破除万事无过酒。”《后山诗话》评此二句云：“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韩愈的两句诗经过他的组织，竟成为一联工整的对偶，表现出山谷的才力富赡。

“远山横黛蘸秋波”，此句接得突兀，细绎词意，当是指酒席宴上，侑酒歌女的情态。“远山横黛”指眉毛。《西京杂记》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又，汉赵飞燕妹合德为薄眉，号“远山黛”，见伶玄《赵飞燕外传》。“秋波”则指眼波。此句“蘸”字下得奇巧，真有出人意表之概，它描绘出一幅黛色远山傍水而卧的美景，引起人们对女子眉眼盈盈的联想。“远山”与“秋波”在文人的笔下已被用得烂熟，而着一“蘸”字则光彩顿生，境界全出，这也是所谓的“化臭腐为神奇”。尽管有宾客、歌女劝酒，但山谷因戒酒而不饮，因而见笑于人，上片即以“不饮旁人笑我”作结。

下片却是一个转折，由“不饮”转为“劝饮”。其转变之由则是对花伤春。“花病等闲瘦弱，春愁无处遮拦。”前句写群花凋零，好似一个病躯瘦弱之人，“等闲”，意谓“无端”，显然这写的是暮春花残之时。后句写春愁撩人，“无处遮拦”即阻挡不住之意。所谓“春愁”不光是指伤春意绪，而有着更深的意蕴，它是山谷在宦海浮沉、人生坎坷的经历中所积淀下的牢骚抑郁、愁闷不平的总和。所以接下来说：“杯行到手莫留残。”还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吧！这一句也是化用韩愈《赠郑兵曹》中的诗句，而“留残”则又本于庾信六言诗《舞媚娘》：“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山谷在诗中常常咏及“劝酒”，如《喜太守毕朝散致政》云：“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百体观来身是幻，万夫争处首先回。”《题太和南塔寺壁》云：“万事尽还杯酒里，百年俱在大槐中。”《和师厚郊居示里中诸君》云：“身后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轻。”这一些都表现出山谷游戏人生的倾向。末句“不道月斜人散”，“不道”意为“不思”、“不想”，多用为反辞，犹云“何不思”、“何不想”，此句是说：　何不思月斜人散后，无复会饮之乐乎(参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四)。

山谷这首词感慨世事人生，带有诙谐玩世的情趣，但又使人触摸到他内心的愁闷抑郁，颇堪玩味。字面上明白如话，但词意却多转折，且处处显示出化用成语典故的功力。这一类作品以寻常语句感叹世事，寄寓人生哲理，我们显然可以发现它们和唐代诗僧寒山、拾得、王梵志的渊源关系，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以俗为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