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昔有凌云赋,何意陆沉黄绶间?
头白眼花行作吏,儿婚女嫁望还山。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寄语诸公肯湔祓,割鸡令得近乡关。
山谷常与一些怀才不遇之士结为莫逆之交,在一些赠答诗中展现他们的精神风貌,借以抒发抑郁不平之情。作于元祐二年(1087)的这首七律就是这一类诗,诗寄王文通,显然诗中所写就是他的形象。
“故人昔有凌云赋”一句,借司马相如的故事来写老友的才华横溢。汉武帝读司马相如所作的《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见《史记·司马相如传》。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如此才士,为何沉沦下僚呢?这一句以疑问形式出之,更能表现愤懑之情。它是慨叹,但更是责问,是对执政者的谴责。“陆沉”一词出于《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意思是说:虽在陆地,却如沉于水一般,比喻生活在人世间而实际过着避世的生活。故后人常用来称所谓“市隐”、“吏隐”之类的处世态度,如《史记·东方朔传》云:“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也兼含沉晦埋没之意。“黄绶”是黄色的印绶,低级官吏的标志。这一句既写出了人才的遭受埋没,也是暗写友人的亦官亦隐。此联将高才与不遇相对比,一是“凌云”,一是“陆沉”,确有转折跌宕之势,故方东树评为:“起叙事往复顿挫”(《昭昧詹言》)。
中间二联对“陆沉黄绶”加以生发。“头白眼花”本应是儿孙绕膝、安度余年的时候,如今却还要奔走仕途。待到“儿婚女嫁”之后,才可望挂冠归去,终老家山。“儿婚女嫁”用《后汉书·逸民列传》中向子平的典故,写友人的为官,实是迫于生计,非其本愿,见出他不慕荣利的品格。“心犹未死杯中物”,饮酒的豪兴尚不减当年,但“春不能朱镜里颜”,春天能使万物复苏,但不能恢复他青春的红颜。(朱,这里作动词用。)豪兴犹在,盛年不再,颈联又是一个转跌,在豪放旷达中含无限感慨。即以“心犹未死”一句而论,貌似放达,内里却有种种牢骚抑郁。
尾联则为友人向执政诸公吁请,希望他们从中斡旋,让他能在近乡之处做一个地方官。“湔祓”一词为山谷所常用,源出《战国策·楚策》:“今仆之不肖,……沈洿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祓仆也,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亦作“翦拂”,见刘孝标《广绝交论》“剪拂使其长鸣”。原意是拂除旧恶,后多用作荐拔之意。“割鸡”用作治理一县的代称,出《论语·阳货》。孔子到了子游作县宰的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肯”即“肯不肯”,出语宛转,但仍包含怨愤不平之意。“割鸡”则呼应首联的才高位卑,见出诗人组织的绵密。
描写怀才不遇之士是山谷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山谷入仕之后,强烈地不满现实政治,尤其对那班暴发的新贵投以蔑视,而对被埋没的才识之士则倾心相交,视为知音。在山谷诗中,这一对比十分鲜明,如:“金张席贵宠,奴隶乘朱轩。丈夫例寒饿,万世无后先”(《圣柬将寓于卫,行乞食于齐,有可怜之色,再次韵感春五首赠之》);“我官尘土间,强折腰不曲。饱饭逐人行,君来方拭目”(《送陈季常归洛》);“不堪市井逐乾没,且愿朋旧相追攀”(《再次韵呈明略并寄无咎》)等。正因为山谷与他们遭际相似,品格相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所以描写其形象也就分外真切。诗中人物的贫贱自守、兀傲奇崛、放旷不羁、愤世嫉俗,又何尝不是山谷的自我写照?诗人为其坎坷遭遇大鸣不平,抗议世道的不公,实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此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正值旧党执政,山谷入京调任史官,但他并未感到春风得意,而是对激烈的党争十分反感。当时不仅新旧两党斗争剧烈,而且旧党内部也各立门户,党同伐异,所以他呼吁消弥党争、重用人材。这首诗正是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平之气。
山谷多以长篇古体描写人物形象,但以短章勾勒,同样生动传神,本诗即是一例。它像一幅写意人物画,笔触简练,风格奇拗。作为律诗,本诗无论在风格还是在语言上,都显出山谷的独创性。传统的七律,讲究以景传情,追求流利圆转。山谷则着重在律诗中正面刻画人物的精神境界,所以他的律诗颇多不借景抒情,而是直抒胸臆,意在矫写景的柔弱。这一特色多表现在中间二联的组织上,他一反中二联俪青配白、装点景物的传统,以拗硬之笔,写奇崛之态。如本诗颔联以“头白眼花”对“儿婚女嫁”,在上下相对中,每句又自成对偶,有着往复回环的效果。颈联却奇峰突起,以不合正常节奏的散文句式构成对偶,原来每句前半部分双音节的两个音步变成了“一——三——三”的节奏,这样就成为:“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读来拗崛顿挫,生动地传达出牢骚不平的情怀。这种奇句拗调,确是前人少有的,可谓力盘硬语,戛戛独造,不是大手笔、大功力,是绝难达到这一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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