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
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
人事好乖当语离,龙眠貌出断肠诗。
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
《题阳关图》二首,黄庭坚《书伯时〈阳关图〉草后》曰:“元祐初作此诗,题伯时所作《阳关图》。”故《年谱》编入元祐二年(1087)。伯时是大画家、龙眠居士李公麟的字,其所作《阳关图》乃唐代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诗意图。王维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是秦都咸阳故城,汉武帝时改称“渭城”,在今西安市西北,渭水北岸。阳关,古县名,西汉设置,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南,以居玉门关之南而名,与玉门关同为古代通西域的要隘。任渊《山谷外集诗注》说:“阳关去长安二千五百里。唐人送客,西出都门三十里,曰渭城,今有渭城馆。”王维即在渭城送别友人元二西出阳关赴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城,今新疆库车附近)时,写了这首赠别诗。此诗一题《渭城曲》,后入乐府,以为送别曲,反复诵唱,故又谓之《阳关三叠》。李龙眠取以为画,便曰《阳关图》。黄庭坚则又据图题诗,进行了再创作。画上题诗并不难,唯难在前有王维之绝唱。然而它并没有难倒北宋这位大诗人,他笔意纵横,连赋两首。且看其诗:
第一首写离别之悲。断肠,形容悲痛到极点。《阳关图》中的离筵上,主人向着远行者,手举杯,唇微启(似乎在唱着那让人黯然销魂的《阳关三叠》),故首句写道: 在这使人悲痛欲绝的离歌声中,行者将踏上征途远去,远去,他的形影终于消失了,好不令人伤感!次句承上深叹道:“画出无声亦断肠”,李龙眠之图,虽不能发出断肠之声,却也够使人肠断的了。两句遗貌取神,写出图意,三四句由“无形影”,想象行人去处:“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阳关更西路,即“西出阳关”的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那时还是穷荒绝域的地方。末句语出北朝乐府《敕勒歌》。北齐高欢玉璧之败,使斛律金作《敕勒歌》,其词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欢自和之,哀感流涕。诗人想象: 行人去到那“阳关更西路”处,见到塞外风物如此大异内地,必也哀感流涕;而送行者的心紧随那行者一道渐行渐远,想见其景其情,又焉得不悲?此二句,又把离别之悲写得渗出了画面,吟之味之,真够使世间那些多愁善感者欷歔不已了。
第二首究离别之情、关情之物。首句语出陶渊明《答庞参军诗序》:“人事好乖,便当语离。”乖,不顺利。诗人先探究离情自何而来,说是: 人事多有不顺利处,而不顺利之中,又以离别为最(原来“离”自“人事好乖”而来)。人世间既有离别之情,艺术家笔下必也有别离之情的反映。诗人接着道,由此,李龙眠的《阳关图》便画出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断肠诗(意)。三四两句,诗人又进一步推究,龙眠图中的渭城无知之柳,何以亦关人间别情?诗便以问句出之:“渭城柳色关何事?”——人自离别,关柳何事?思之、悟之,诗人得出结论曰:“自是离人作许悲”,原来是离人们自己在作出那如许悲意。推而阐之,诗人是说,物固无情,人自有意,有意的离人将情加于物上,便使那原不关情的柳亦自有了情。因为如此,所以离人们见到杨柳就会引起别愁、别情,听到《折杨柳》的笛曲与“渭城柳”(王维诗)之类的歌声,就难免要潸然泪下了!诗人按图索“骥”,穷究离别之情与关情之物,可谓入木三分。
《苕溪渔隐丛话》曾称引黄庭坚的诗“随人作计终后人”。这两首诗,堪称为不“随人作计”的力作。二首八句五十六字,不仅吟出诗情(王诗)画意(李图),而且又突出画面,从空际、从理上着笔,深化了龙眠画意。全诗有情景、有理趣,兼之音调谐和,语言平易,绝无诗人某些作品的生硬与刻意好奇之病,因此,《题阳关图二首》虽未能与《送元二使安西》比肩,亦可称为题画诗中的上品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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