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天仙子》原文赏析
古道棠梨寒恻恻,子规满路东风湿。留连好景为谁愁。归潮急,暮云碧,和雨和晴人不识。
北望音书迷故国,一江春雨无消息。强将此恨问花枝。嫣红积,莺如织,侬泪未弹花泪滴。
陈子龙是明末反对阉党乱政、后又举兵抗清的一代英豪民族志士,其写诗作文,皆注重补偏救弊的现实作用,苍劲的笔力挥洒出一胸凛然正气,于词却写得风流蕴藉、婉约绮逸。此词即以清丽凄切的笔调抒发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恨。陈廷焯评为“感时之作,笔意凄惊”(《词则·别调集》卷三眉批) ,是很有见地的。
起拍“古道棠梨寒恻恻,子规满路东风湿”二句烘染环境气氛,为全词奠定了凄惋的基调。晚春,荒僻的古道上,杂乱的棠梨树丛中,传来子规鸟凄厉的合唱。东风夹带着凉雨不时袭来,使人感到阵阵寒意。风中的棠树,似乎在瑟瑟发抖,大约也有些伤感吧。古道,写道路的悠久、荒凉。恻恻,伤痛之意,客观物象注入了人的主观感情。子规,一名杜宇。传说古蜀国望帝名杜宇者,失国后化为子规,其声哀凄。子规悲啼,春光归去,格外渲染出一种悲凉气氛。“留连好景为谁愁”,用反问句承接,略点一笔,再过渡到下文的写景。“归潮急,暮云碧,和雨和晴人不识”三句,进一步描绘当时的具体环境。“归潮急”应上“东风湿”,说明正当雨后,潮水更为迅急。“暮云碧”,说明时至傍晚,天气又转为晴朗。和,连。天气多变,忽雨忽晴,令人难测,这当是春末夏初常有的气候。上片写古道、子规、归潮、暮云、晴雨变幻,着意渲染环境的荒凉牢落,时序临到春归日暮,眼前景象迷离苍茫。作者所面对自然环境,正是晚明王朝大势已去、风雨飘摇的政治形势的曲折投影和艺术象征。词法有点有染,上片句句用染笔,“留连好景为谁愁”横插一点笔,使全片变活,唤起人们的沉思,隐隐流露出作者对国事的忧虑和怅惘。
如果说词的上片是作者缘情设景,从而含蓄委婉地表达忧国的情思,那末在下片中,词人则是即景宣情,情景交炼地抒发了一腔时代的怅恨。“北望音书迷故国,一江春雨无消息”,点染结合,挑明词的本旨。据《明史·陈子龙传》载,陈子龙于崇祯十年(1637)考中进士,选绍兴推官,以定乱功擢兵科给事中。奉命南下,适值清兵进攻,乃事福王于南京。屡进策,不纳,辞职罢归。后起兵抗清,事泄被捕,乘间投水而死。此词当为作者南下后、被捕前所作。当时,清兵攻占北京,中原沦陷,当此危急存亡之秋,豪杰之士争欲施展韬略,请缨赴敌,报国疆场。可是,南明小朝廷却不思进取,志士无地用武,壮志难酬,这对于陈子龙来说,该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北望音书”表达他对故国形势的关切和对中原故旧的怀念之情,“迷故国”说明故国沉沦,前景难测。“无消息”承“北望音书”,见出兵燹隔阻,音问杳茫。“一江春雨”既是不见中原面前所睹的江南实景,又暗喻胸中忧思之深有如迷茫无际的春江。词人报国无门,有志难伸,家国之愁,向谁倾诉?只有对花弹泪,向鸟说愁了 :“强将此恨问花枝。嫣红积,莺如织,侬泪未弹花泪滴。”花枝虽美,但无情思,怎解人间愁恨?但诗人深愁郁积,无计倾吐,辗转无奈,唯可对花抒怀。年年应时开放的春花呵,你看惯了游人赏春的笑脸,听惯了士女踏青的欢歌,是否也能了解如今风雨如磐的严峻形势、破家亡国的沉重哀愁呢? “强将”二字,写出了词人的孤独寂寞、无可奈何的心态。殊不知在骚人眼中,物物皆有灵性,花鸟何尝无情? “嫣红积,莺如织”,春花也为感时而忧伤,凋零败落,堆积枯槁于阶前; 黄莺也因国变而不安,神情惊惶,穿梭般飞来飞去。神州陆沉,华屋山丘,时代的震荡,使万象万物失常离序,一派乱离零落气氛。“侬泪未弹花泪滴”,收拍无限凄惋。杜甫《春望》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句,《温公诗话》释之云: “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 ”杜诗意在言外,浑厚沉挚。陈子龙此词收尾数句借花、鸟抒情,胎息于杜诗,但手法上又翻进一层,而写春花凋残,飞鸟焦虑,乃至于词人同春花一齐悲戚流泪,移情于物,物我同悲,一片呜咽,加倍感人!
全词倾抒忧国伤时之情,上片写景,为下文布设氛围,凄恻之感融入环境和景物。下片写情,过片两句醒题,以下借物写怀,物我交融,情浓意挚。尾句“花泪滴”与发端“东风湿”应照,“花泪”乃枝间雨露,既是实景,又是借物宣情。作者一腔时代忧愤和沉重的家国之愁,概以婉丽之语出之,含蓄委婉,寄绵绵不尽之意于言外,令人沉吟低徊,品味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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