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鹧鸪天》原文赏析
拾得藤蓑挂破船,芦汀柳岸两悠然。瞳昽海日生残夜,烂漫江春入旧年。霞散绮,绿飞烟,侬家何处不青天?星辰滥摘从人买,只索苔阴数颗钱。
这首被作者收入《鼓棹初集》的词作,一如集名所提示的那样,所着力表现的是山水隐逸的意趣,从中可以感受到明亡后隐居不仕的作者对“鼓棹”之乐的向往与陶醉之情。
全篇托为“渔父”口吻,自道吟啸湖山、与物俱化之胜概。首二句揭示其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之间的逆反:将“拾”来的一袭“藤蓑”,悬挂于“破船”之上,聊以遮风蔽雨,这既表现了一种不尚奢华、返朴归真的倾向,也反映了其物质生活的匮乏;但物质生活纵然匮乏,却并不妨碍他保持精神上的闲适自得。不是吗?无论移舟于“芦汀”,还是泊船于“柳岸”,他始终是那样悠悠然、欣欣然、陶陶然,仿佛已与所有世俗的欲望和烦恼彻底绝缘。这就点出他具有“固穷”、“安贫”、“乐道”的操守,早已于荣华富贵无所求,但求摆脱羁绊,顺性而动,在青山绿水间渔歌自遣,“浩然与溟涬同科”。仅此两句,一位遗世独立、高标拔俗的“渔父”的形象已跃然纸上。三、四两句转为对自然景物的刻画。“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原是唐代诗人王湾《次北固山下》一诗中的名联;作者移置于本篇中,在明眼人看来,固未免因袭之嫌;但如无视其渊源有自,却令人殊觉自然妥贴,宛若妙语天成;何况作者又在句前分别缀以“曈昽”、“烂漫”二词,使其更切合彼时彼地的情境?即以“瞳昽”而言:“瞳昽”,每用以形容暗而渐明之状。唐人纥干俞《登天坛山望海日初出赋》有云:“登岧峣之峻极,见瞳昽之初出。”这里,着以“瞳昽”一词,便显示出“海日”由暗转明的生成过程,同时也就显示出作者“体物入微”的艺术功力。因此,这虽然说不上是“化腐朽为神奇”,但至少没有唐突前贤,差可免于“点金成铁”之讥。而“残夜”犹在,“海日”已生;“旧年”未尽,“江春”已入,则不仅是暗示日出之早、春来之早,而且分明坦露了神合于自然的抒情主人公对不期而至的“旭日”与“早春”所带来的欣欣向荣的气象的喜悦情怀。所以,工切的景物描写,在这里实际上也是塑造渔父形象的有机笔墨。
如果说词的上片是为人物曝光在先、对景物显影在后的话,那么,词的下片则恰好颠倒其序,以见错综之致。“霞散绮,绿飞烟”二句,写景亦极灵动。其中,“霞散绮”显系化用南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一诗中“余霞散成绮”句意。不过,谢诗所拟是晚霞,这里的描写对象则是朝霞。随着“海日”的冉冉升起,灿烂的霞光洒向人间,宛如散开刀匹绚丽的彩缎;原先笼罩着青山绿水的淡淡的晨霭则悄然飞逝。于是作者笔下的“渔父”便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侬家何处不青天”,以“侬家”自称,即使词作别添一种民歌风味,也更酷肖“渔父”之声口。湖山之间,任我遨游;扁舟所至,何处没有一方“青天”?这是多么旷达的胸襟,多么安闲的气度!固然,其中不无道家“委运乘化”与儒家“乐天知命”思想的烙印,但那种精神上的高度自信与自得,却决非儒、道思想所能规范。结尾“星辰滥摘从人买,只索苔阴数颗钱”两句尤见豪情胜概。李白有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里,“星辰滥摘”,乃承其绪而增衍之。在作者的浪漫的想象中,渔父每日头枕青天而眠,故随手即可摘得星辰。这些摘得的星辰,他无意居为奇货,而一任他人买取。说是买取,却并不漫天要价,只索数钱聊供一醉而已。“苔阴数颗钱”,似由“苔钱”变化而来:苔点多呈圆形,一如古钱。因而前人常常以钱喻苔,谓之“苔钱”,如梁刘孝威《怨诗》:“丹庭斜草径,素壁点苔钱。”这里,作者则翻转其意,以苔喻钱。所谓“只索苔阴数颗钱”,是说索价极低,只需付出几颗苔点般的小钱,便可将往日可望而不可即的星辰买归玩赏。以此结篇,不仅给词作抹上了浓烈的浪漫色彩,而且与开篇处遥相呼应,进一步揭示了“渔父”飘然物外、不慕荣利的性格特征,使首尾圆合,贯为一脉。此外,以“苔阴”修饰“数颗钱”,还恰到好处地洗去了其铜臭气息,而令人想起太古时的淳朴风习,因此,亦于不经意处见匠心。
不难看出,作者笔下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渔父形象,正是他的自我写照。其意当在通过这一形象,寄寓自己对隐逸生活的向往;而向往隐逸,在当时又正是对现实的一种消极反抗。所以,作者便不惜运用浪漫主义手法,对这一形象进行精心塑造,不仅着力渲染他的高标拔俗,而且将其日常生活设想得那样飘逸,那样优游,几乎不带人间烟火气息。尤其是结尾两句,更给人凭虚凌空、飘飘欲仙之感。这与实际生活中的情形自然有一段距离。但与其说这是因构思不周、描写不慎所造成的失真,不如说作者有意加以了理想化的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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