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卖花声》原文赏析
雨 花 台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眺《隋王鼓吹曲·入朝曲》) 江山形胜的六朝故都金陵,似乎格外容易引发人们吊古感时的枨触,其缘故也不难深究。试回顾一下从三世纪初至六世纪末吴、东晋、宋、齐、梁、陈前后六个朝代的历史,总共不过三百多年,其间竟有近四十个帝王轮番在金陵登基,演出一幕幕国运衰微、国祚短暂的悲剧。盛衰兴废,悲恨相续,如烟云过眼的六朝豪奢,包含着多少深刻而辛酸的历史教训! 历代关注国家民族命运的诗人词客无不对金陵史迹涌起离乱兴亡之感,故国沦丧之思。于是,金陵怀古这一题材便成为他们借古人酒杯浇自家块垒的宣泄口。咏史怀古也就是咏怀述志。
在众多的金陵怀古诗中,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的《金陵五题》写得最早最好,后世写金陵题材的作品莫不受其沾溉。朱彝尊的这首雨花台怀古词,自然也不例外。朱词吸取了刘诗的神髓,点化了刘的《石头城》、《台城》、《乌衣巷》诸题诗意,但词人别具识解胸襟,另有一番情肠意匠,感慨苍茫,寄托遥深,成为金陵怀古词中的名篇佳作。
这首词是写作者登临雨花台凭眺而产生的悼古伤今之情。词一开端,就把读者置于衰飒孤寂的氛围之中。“衰柳”二句紧紧扣合金陵实地景物来写,却又似随意挥洒而出,令人浑然不觉。“白门”代指金陵。据《南齐书·王俭传》载,白门是南朝宋都城建康城的西门。西方金,金气白,故称白门。后遂称金陵为白门。白门湾,即白门附近的长江江干。白门多植柳树,故白门常与柳相关并提。李白曾写道: “白门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酒肆留别诗》)诗中呈现出一派欣欣然景象。然而到了朱彝尊笔下,白门柳花早已荡然无存,柳也变得衰颓不堪了。“潮打城还”是化用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诗境,写潮水拍打着荒凉的空城,又凄然地默默退去。就在这一“打”一“还”的萦回曲折中,潮水尝尽了多少世间沧桑变化的况味! 接着,词由远瞰转向俯视,只见那昔日熙熙攘攘的六朝都会街市,如今是满目荒凉:歌板无声,酒旗零落,剩下的只有隐者手中的那根渔竿了。 “小长干”“大长干”为金陵地名。左思《吴都赋》: “长干延属,飞甍舛互。”注: “建业南五里有山冈,其间平地,吏民杂居。东长干中有大长干、小长干,皆相连… 地有长短,故号大、小长干。” “歌板”即拍板,是用以定歌曲节拍的打击乐器。杜牧诗: “万家相庆喜秋成,处处楼台歌板声” (《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霎溪馆因题长句四韵诗》) ,歌板代指歌场。“酒旗”即酒帘,俗称“望子”,旧时酒家的标记,代指酒舍。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词:“酒旗斜矗”,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词“酒旗戏鼓甚处市”。“歌板” “酒旗”在诗词中都是繁华都市的典型标志。
下片写近处雨花台,为本篇着意吟咏的所在。相传梁武帝时,有位名叫云光的法师在此处讲经,上天为之感动,落花如雨,故名。如今时过境迁,此处只剩下衰败的秋草在寒风中颤抖,只剩下徒具“雨花”虚名的一片空坛了。“秋草六朝寒”一句语义模糊而意象丰富,令人意会神交,寻绎不尽。刘禹锡写过“万户千门成野草”(《台城》) ,眼前的“秋草”莫不是由六朝“万户千门” 变化而来,成为三百载兴亡的有力见证!“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王安石《桂枝香》) ,世事变化无常,自然代谢有序,外在与内在俱感到“寒”的,何止是无生命的“秋草”,也是六朝的万户千门,更是在花雨空坛无人处凭阑俯仰古今。发出深沉感慨的抒情主人公。“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歇扣二句堪称神来之笔,为全词穴眼。作者添上在斜阳中来去穿梭的燕子这一笔,就给这幅哀飒的金陵沧桑图点上了“睛”。此处化用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境。最后,词作者将内心沉潜的千种感愤、万端悲凉全都倾泻到结语四个字里: “如此江山”。这首词字字蕴含兴亡之慨,因为雨花台所在地的金陵,不仅是六朝故都,也是明朝开国皇帝明太祖和南明福王的都城。朱彝尊生当明清易代之际,他目击金故都因清兵南侵而遭到破坏,弄得疮痍遍地,不禁黯然神伤地哀叹说“花雨高台冷,胭脂辱井缄” (《风蝶令》) 。登上雨花台,“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 (王安石《桂枝香》) ,时移世变,江山依旧,词人有抒不尽的沧桑兴亡之感。至于词中“如此江山”是作者的感喟,还是燕子的叹息,或者是兼而有之,人与燕子一起吐诉盛衰感慨? 又是涵咏不尽的丰富意象。依我看是人燕兼有。试看周邦彦词“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西河》) ,就透出了这一消息。这首词所写的空间是以雨花台为中心点的凭阑眺望所及的视野,词的描写顺序是,金陵古城西北的白门、江水、石头城到城中的大小长干到城南雨花台。镜头由远向近推移,宛如影视画面一一转换,最后以燕子作为特写镜头定格。但全词结而不束,仍留有神驰意想的广阔天地。此词所写的时间是寒秋季节,斜阳夕照的傍晚时分。全词上下片所描写的景象基调则是衰飒、寂寞、零落、凄寒、迟暮、空无所有。除了开头(“潮打城还”) 与结尾 (“燕子来去”) 是动态的笔墨外,通篇都是萧瑟荒凉、静止凝固的图景,给人以低沉、压抑之感。浙西词派领袖朱彝尊博学多才,诗词文并工,从这首词就可见出他的精堪艺术造诣。词中化用唐宋人诗词名篇语句,整体是写景,整体也是抒情。用笔遒劲而醇雅,字斟句酌却不见斧凿之痕,达到了既雕既琢归于自然的境地。词评家谭献指出此词“声可裂竹”(《箧中词》) ,颇有见地。此词声调一气流转,句句拍击而出,声声流美健朗。结韵“如此江山”四个字,以清厉之音动人耳目扣人心弦,确有“裂竹”的听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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