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贞吉·扫花游》原文赏析
春雪,用宋人韵
元宵过也,看春色蘼芜,淡烟平楚。湿云万缕,又轻阴作晕,蜂儿乱舞。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飘摇去,试问逐风,归到何处?
灯事才几许?记流水钿车,画桥争路。兰房列俎。叹蕣华易掷,鬓丝堆素。拥断关山,知有离人独苦。漫凭伫,听寒城、数声谯鼓。
《扫花游》词牌一名《扫地游》,词题中“用宋人韵”即次周邦彦“晓阴翳日”那首词的韵,只是句法上略参王沂孙“小亭荫碧”词,略见出入。
咏物原是抒情之一体。曹贞吉这首咏“春雪”词,乃借春雪的阴寒、易化以及对“春色”的消蚀等意象,朦胧其意地抒述一己凄寒的心境。这心境之所以悲凉,仍如《留客住》一阕所表现的是苦忆其弟曹申吉的遭际。所以,此咏物词纯系借题发挥,下片尤为明显。
词的上片前三句渲染“春色”,以暖色调起笔。“元宵过也”四字从时令上点明春意原已渐浓,接着描绘以蘼芜返青,平林笼烟的春色盎然景象。“平楚”,平林,《升庵诗话》说:“楚,丛木也; 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开春地气转暖,水雾蒸腾,远眺丛林,烟霭弥漫,此即 “淡烟平楚”的景观。蘼芜,草名,词中既泛指春草,又寄寓深意。原来,蘼芜又名蕲茞、江蓠。其形似“当归”,香似 “白芷”。当归名蕲,白芷名芷,故名。词人于此句中已似有意若无意地借 “当归”草名暗示未归之离人。笔痕浅淡却与下文的思绪已一脉贯连。《白雨斋词话》卷二评此词 “绵雅幽细” ,这“幽细”二字应从这起首之句中即予以体味的。“湿云万缕”三句笔锋一转,将 “春色”荡开并驱去,开始构成一个阴冷的氛围境界。一个“晕”字写活了“转阴”的灰蒙蒙遍罩大地,与上空的万缕 “湿云”渗合为一体,又以 “乱舞”形容蜜蜂的张皇惊悸,在乍暖转寒的气候里无所依托。这些意象全已浸透了词人的情思,从跌宕的反差中披露出伤感。自然界气候的反复无常,正是作为人间世事的变故莫测的投射的载体出现在词中的。必需细加审辨体察的是那个“又”字,此中有大伤怨在。从“一夜梅花”起方始正面写到春雪。在前面已将起落逆差的节候气氛写足之后,这一夜春雪打在抒情主体的心头上将是怎样的感受,是完全能让读者具体触摸得到的。“西窗夜雨”,原为李商隐诗《夜雨寄北》所构建的意境,是与亲人共剪夜烛于西窗下话别离之苦和归聚之乐的境界。可是现今“西窗似雨”的乃是一场令人心寒的夜雪而并非真是“雨”。“似雨”而非雨,又是一个反差,就如前面的已见“春色”而倏忽转寒,不仅使人失望、怅惘,而且寒砭肌骨,冷透心境。请注意,“雨”,自杜甫《秋述》诗以来,已成为人们熟知的借代为至朋亲友的新典,今雨、旧雨,也即旧交新知之谓。这样,“暗落西窗似雨”与前面的蘼芜青伤的境界就前后勾连上,一写盼归而未归,一言盼来的不仅不是温馨的欢聚,反而是冰雪的打击。“暗落”二字很波峭,暗喻人未察觉之际出人意外地灾难袭来。上片末三句是过片换头处起承接作用的话,既借春雪问 “飘摇去,试问逐风,归到何处”,为下片集注于思念之情的展露预为辅垫,又结起了咏“春雪” 的题意。值得注意的是,“春雪”这意象,一方面指喻苦寒,尽去 “春色”,另方面又是随风飘荡,难以自主,而且是着地即化的象征物。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 “春雪”的主宰者乃是“上苍”,是拥有无上权力的命运之神。
下片集中写人事难测,无从把握自己命运的苦哀。这种伤哀全是从其弟曹申吉所面临的遭际勾起来的。一个正当腾达仕进,真可说是春风得意的方面大臣,骤然好景中断,陷入生死不明、毁誉莫名的境地,能不使其骨肉同胞伤痛不已? “灯事才几许”三句从字面上说是承上片首句“元宵过也”,写的是繁华兴旺之况刚过去才几天;深层用意乃喻指曹申吉前不久还贵显无比,阖门荣耀。“兰房列俎”四字是全词中最闪烁其辞的曲深之句。兰房,犹同兰室,华贵之屋,俎,原与 “豆”一起均为祭器,是上层统治者祀天地神祇时所用物。后引申意为砧板,于是“俎上肉”之类语句出现,成了任人宰割之义,“俎”也就具有凶险处境的象征。曹贞吉在这里忽然用这意象,而且是在《扫花游》词牌下片第四句原属单句押韵,起承转作用的地方写上这“兰房列俎”四字,显然别有用意。从表层意看,它和上句“流水钿车,画桥争路”是可相承的,均系豪华的欢度元宵的常规物事,一边观灯踏月、车水马龙,一边香烛高烧、牺牲备具,祭迎春神。但与下面各句相承接时,它又暗示着险境百出。而当人们感知到“灯事才几许”三句原本是表现好景不长突然中断,那么其意应该是极明晰的了。“蕣华”,即蕣花,就是木槿花。此花早开晚谢落,故前人用以比喻 “仅荣一瞬” 的人事。这就更明白地确证前文所缕述的决非微言大义式的索隐之论。“叹蕣华易掷,鬓丝堆素”云云,是词人在哀叹兄弟命蹇,其荣华之日是如此短暂,从而在这“一瞬”的颠踬中,大家都年华付逝水,在忧伤中两鬓渐苍了。曹贞吉不只是伤神于“蕣华易掷”的变故,而且还心悬南天,对生死未测的曹申吉怀着无尽的焦虑思念: “拥断关山,知有离人独苦”! 至于结句写独自长夜伫立,数着一声声的更鼓,而且又一次强调出 “寒城”二字,乃是从心境的表现上再重添一层凄苦的色彩罢了。
陈廷焯说此词“绵雅幽细”,其实真正说到点子的是 “幽细”二字,从笔法而言是 “细”,从意境去揣摩则是 “幽”,幽深凄楚,“雅”只是表层形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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