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结·摸鱼儿》原文赏析
秋 日 旅怀
快秋风、飒然来此,可能消尽残暑?辞巢燕子呢喃语,唤起满怀离苦。来又去,定笑我、两年京洛长羁旅。此时愁绪。更门掩苍苔,黄昏人静,闲听打窗雨。英雄事,谩说闻鸡起舞。幽怀感念今古。金张七叶貂蝉贵,寂寞子云谁数?痴绝处,又刬地、欲操朱墨趋官府。瑶琴独抚。惟流水高山,遗音三叹,犹冀伤心遇。
这首《摸鱼儿》堪称王结的代表作。如此长调,尽情攄发,淋漓痛快,其雄阔深厚处,似可趋苏、辛,其浑朴洒脱处,几不让金元间元遗山、萨都剌辈。《摸鱼儿》调本不易措手,须气完神足者乃可为之。有人以为长调所以多不换韵,是怕断了意脉,失却一气呵成之美。实则意脉断否不完全在韵,而在神气。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有云:“长调须前后贯串,神来气来,而中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致。句不可过于雕琢,雕琢则失自然;采不可过于涂泽,涂泽则无本色。浓句中间以淡语,疏句后接以密语,不冗不碎,神韵天然,斯尽长调之能事。”王结此作,不事雕绘,浓淡、疏密穿插自如,点染处或逸笔飞扫,或墨色苍润,通体自然浑成,章法井然,气格亦高,为元词中当引起注重之作。
首句平空起势,直如随口呼出。好风快哉,能消残暑,令人为之抖擞。接下来,抽笔去写秋燕的忙碌,笔调颇细,亦能传神。燕子先知秋凉,纷纷离巢,互相唧唧喳喳,在准备着长行。燕子尚且要南归避寒,将彼生灵比及己身,不能不“唤起满怀离苦”,秋风快人之兴奋,霎时一扫而尽。“来又去”以下,是想象之辞,作者在心里与燕群交流。准备南飞的燕子若有灵有知,一定会笑我,甚至会问,你何故来而又往,往而又来,在外长漂流呢?这里混化晏殊《浣溪沙》中“似曾相识燕归来”句意和李清照《声声慢》中“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句意,不过于前者是反其意用之(一写春一写秋),于后者又是取其“旧时相识”的文面罢了。这几句根据《词谱》和惯例,须一气呵成,文义贯注,句式可容灵活,意脉却不能断了。故应是似曾相识的燕子笑我,不是别人笑我。王结二十岁即四处游学,后又在东昌路(今山东聊城)、扬州以及宁国路(今安徽宣城)等地做官,奔波于“京洛”之间则是很自然的。“京洛”,在这里是泛指,不能理解得太实。“此时愁绪”句,指逢秋羁于旅邸,又有感于燕子的知秋而言。过拍处将愁绪又推进一层,旅况寂寥,已是不堪,又兼苍苔几乎掩门,正是日暮人静时分,风过雨至,骤雨敲窗,更增一段凄苦。整个上片情景互发,郁郁善感,忽此忽彼,情绪转变自然。酷热中突然天风骤起,好不快哉;转而因燕悲秋,又陷怅然之中;再而环视旅邸,不禁又生落落稀踪,孤独怀远之情。冷雨幽窗,闲愁袭上心头,思古叹今,遂有万端感慨。于是,引起下片一番豪论。
换头追思历史人物,历数豪杰志士之奋发事迹,感慨古今,大攄生不逢时、志不得伸的愤懑胸臆。“闻鸡起舞”,说的是祖逖、刘琨故事。《晋书·祖逖传》: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后世乃以闻鸡起舞比喻志士之发扬蹈励,豪情满怀。“金张七叶”二句以汉代功臣士族金、张二家之煊赫以及扬雄之时运不济作对比,表达了作者对功名富贵的看法,即甘于寂寞,不求显达的一种豁达和超脱的人生态度。汉代金日磾家,自武帝至平帝,七世为内侍;而张汤一家自宣帝、元帝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者则有十余人。后世便以“金张”作为功臣士族的代称。左思《咏史诗》之二:“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七叶,指七代人。貂蝉,即貂蝉冠,古代王公贵族及显官贵戚冠上之饰物,故又以喻指达官贵人。寂寞子云,指汉扬雄的甘守寂寞和清静。王莽篡位时,扬雄受到牵连,逮捕他时,他正在天禄阁校书。在惊骇之中,扬雄曾投水自杀未遂。于是京城里传出童谣:“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对于人们对他的种种误会,扬雄曾在《解嘲》中以“爰清爰静,惟寂惟寞”来自我解脱。扬雄才华盖世,却一生清贫,郁郁不得志,所谓“非其意虽富贵不事”。晚年他“嗜酒而少算”,在抑郁中默默无闻地死去。事见《汉书·扬雄传》。这两句合起来是说,显赫一时的汉代金张二家族富贵无比,以蝉冠自矜,而扬雄则被辱受屈寂寞一生,谁也不提及他。如今他们不是都一样作古了吗?富贵清贫都带不走。扬雄以文名于后世,金张呢,徒有一时荣华而已。作者的褒贬非常含蓄,倾向却是不难看出的。“痴绝处”以下是作者的自剖之言,按例这里也要一义贯串。承上文,显赫、寂寞不过如此,可我也曾不能免俗,为功名所累,那是何等痴呆愚谬啊!刬地,犹言平白无故地,没来由地。这里是说作者心理上的矛盾,忽而超脱,忽而又想不开,不知为什么竟然又想要混迹于官场之上。“操朱墨”,指批阅公文、奏请上疏以及判断案例等等做官人的笔墨生涯。这一段非常有趣,也非常真实,它将元代知识分子的心态揭示得淋漓尽致,深不可解的矛盾痛苦被作者寥寥数语真实地展示出来。“瑶琴独抚”一句,又作旷达之笔。歇拍承抚琴之意,用伯牙、钟子期知音之典,寄托心志,以求人们能理解作者其人。《吕氏春秋·本味》:“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又见《列子·汤问》。作者苦于觅不到知音,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苦闷,而惆怅不已。于是,他将瑶琴抚弄再三,总希望找到钟子期那样能识自己心音者。结尾将一腔积郁,被之以琴弦,执着探求人生,傲然不趋时俗的狷介性格,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明清词论家对元词多有微词,事实上不能一概论之。元人有自己的寄托,有自己的追求,时代烙印十分鲜明,倘若将王结这类词作与元人杂剧和散曲对读,理解得会更深一些。清人沈雄说:“元词忌堆砌,亦不仅以纤艳为工。元人之妙,在于冷中藏谑,所以老优能制,少妇能讴。”(《古今词话》卷下)王结此作即有不拘矩矱、个性鲜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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