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沁园春》原文赏析
雁
木落时来,花发时归,年又一年。记南楼望信,夕阳帘外,西窗惊梦,夜雨灯前。写月书斜,战霜阵整,横破潇湘万里天。风吹断,见两三低去,似落筝弦。
相呼共宿寒烟,想只在、芦花浅水边。恨呜呜戍角,忽催飞起,悠悠渔火,长照愁眠。陇塞间关,江湖冷落,莫恋遗粮犹在田。须高举,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
王国维说:“有明一代,乐府道衰,《写情》、《扣舷》,尚有宋元遗响” (《人间词话》) ,对高启词作了肯定。《沁园春·雁》,是《扣舷词》的一篇长调咏物词,无明确系年,当为作者辞官归里后作。本词托物咏怀,旨在抒发高蹈远引情志,亦即作者自谓 “遗忧愤于两忘” (《娄江吟稿自序》)一类作品。作为元末明初、出身没落富室、秉承儒教思想的高启,青少年时代屡更丧乱,常栖栖不遑宁处。虽说曾以“匡济世务”自许,终是对风波险恶的官场存有戒心。因此对出处进退的抉择,是极为审慎的。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明帝国的第二年,即洪武二年(1369) ,高启以荐赴京师金陵(今南京) ,编修《元史》,当时他曾是欣然就道的。翌年,授翰林院编修。不久又擢升为户部右侍郎。就在这他人视为青云得意之际,他却固请辞官归田,以授书自给,这里面是有隐衷的。他在二年间辇毂之下的生活中,进一步认识了宦途潜在的危机,切实感到“伴君如伴虎”的艰险处境。自己必须急流勇退,才能保身全命。本词中心在于咏雁。雁作为一种游禽类候鸟,它的生活特点,是长年辛苦奔波,迁移无定。虽说赋性健飞,常和大鹏同举,似乎是处境超然,远离人间纠葛,然而它经常面对着的,却正是矰缴、鹰隼、豺狐之类的威胁。又不免忧患萦心,时虞不测。雁的此种“身世”特征,和封建社会某些知识分子、劳动人民的命运,都是有类似之处的。《唐书》所记: 汉以来就是把“流佣”(流浪异乡佣工的编民) 叫做“雁户”的。
高启这首词,感物兴怀,低回婉转,情调凄楚,辞气清疏。它扬弃一般长调前半写景后半抒情的老套,通篇采取白描手法,“缘情随事,因物赋形”,上片写雁飞,下片写雁宿,组成全词乐章的两个主旋律。开篇三句,是全词的概括小引。作者以家乡苏州为立脚点,总写鸿雁春去秋来的规律,以具象代抽象,开端即显示它形象丰盈的艺术特点。
“记南楼望信”两句,“记”,这个领字,它统摄下文,启发联想。“望雁信”实际是“盼家书”。雁的飘飞不定与游子的四野流离,常是互为表里的。“南楼”,是泛说也是实指。唐赵嘏《寒塘》有句“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楼”,是泛说; 作者曾有以居所命名的诗编《南楼集》,又是实指。“西窗惊梦,夜雨灯前”,与上二句构成一组属对精工的排偶,形象鲜明,富立体感。两句概从李商隐《夜雨寄北》化出,但却浑融无迹。两句一写夕阳下南楼望影; 一写夜雨中西窗闻声。诗句绘色绘声,使人从雁不停息的高飞前进中感到空间时间的迅速变化流转。下面写“雁行”与“雁阵”。这里有雁的高度组织纪律本能的表现。“雁序”与“乌合”,从来都是意念对立的名词。“横破潇湘万里天”,是个气魄宏伟的警句,是全篇词语的制高点。意在赞美雁的奋斗进取精神与克服困难的意志力,阐明大雁南飞的壮丽航程。传说鸿雁飞到潇蒸二水会合处的衡阳,就不再前进,事实却并非如此。直到马来半岛仍有它们的足迹。“风吹断”三句,写雁的飞行遇阻。诗人掉转笔锋,描述雁群在“肃肃长征”之际,忽遭海上强风,队伍横被搅乱,几只不禁风势的伙伴,它们在空中翻转盘旋之后,渐次向地表垂降下来,就象系在琴柱上的弦忽然折断坠落一样。词写景如在目前,极尽其“随物赋形”之能事。它不只渲染出群雁齐飞时序列整然的“点” 的感觉,也描摹出零雁掉队时冉冉下流的“线”的印象。词的上片,就这样在描写雁的系列飞翔情景中作结。行文婉转腾挪,纵横挥洒,散整错综,笔随意到。而节奏的铿锵,音情的顿挫,都有助于形成本词气象烂漫、波澜层叠的艺术特色。
词的下片,重点写“雁宿”。和上片意脉关连,具有草蛇灰线的优势。“相呼共宿寒烟”三句,融化唐司空曙《江村即事》诗境,自然浑成,如同已出,洋溢着凄清冷漠的氛围。芦苇深处,既可资以藏身,又足赖以活命。接下来笔致一波三折。“恨呜呜戍角”二句,说明雁对身边安全的敏感。它们的行止之处,是那么缺乏安定因素。“恨”字和上片的“记”字一样,都具有振领而衿裾自动的作用。这里暗示明初社会并不宁静的现实背景。雁的动态,常被视为时代治乱的一种象征,杜甫的《归雁》诗就有“是物关兵气”的断语。“悠悠渔火”二句,是对宿雁的静态描写。与上面的动态描写相对映。但静中也有不静,那就是雁群对不安定的转徙生活的忧烦情绪。本词的物我交融境界,以及拟人化手法,是始终如一的。“陇塞间关”三句,是说大雁一路经行,越过西北高原的艰险和三江五湖的冷寞,常要昼夜兼行,即使有剩穗在田也不能留恋。这里表现了归雁旅途的戒备与警觉心理。寄托着饱经忧患的作者坚决回乡的退隐心迹。收尾三句,仍是以形象说理。说雁们只有高飞远举,不给贪残的猎者以可乘之机,才能叫他们流着馋诞,望云海兴叹! 这里是全词的神龙结穴之处,亦即全篇主题的集中之点。
高启归田后,曾处处提防,多方韬晦。结局还是不免被朱元璋借题腰斩。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祸福由人的命运,可胜浩叹! 清人赵翼赞赏高启“元末不仕,已有卓识”,又责备他“以诗文召祸,何其不自检耶? ”(《瓯北诗话》)看法未免有失。高启被害的根本原因,在于不和皇帝合作。《雁》这首词凄伤哀婉,反复缠绵。运笔如行云流水,酣畅自然。周忱在《凫藻集》序文中说作者的文章“该洽明白而非浅近,不粉饰而华采自呈”。《沁园春》咏雁这篇慢词的特色又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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