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焘·满江红》原文赏析
题严子陵钓台
七里滩声,诉不尽、隐流心迹。看千载,龙飞蠖蛰,讵由人力?天子竟符文叔谶,公卿赠与君房策。任逍遥、独拥旧羊裘,荒矶石。随举足,星辰逼。随举目,烟霞癖。叹如此山川,惟余空碧。远树曾牵春渚梦,孤篷又听寒江雪。剩隔林、渔火一痕明,真清绝。
漫长的古代社会中,封建帝王实行家天下制,视臣僚若奴仆、文人若俳优。长期的高压统治使中国知识分子形成了一种以柔顺为特征的“臣妾心理”,缺少人格独立的光彩。在这种情况下,少数狂狷之士敢于蔑视皇权,肯定自我,摆脱牢笼,复归自然,其思想意义就不仅是人品的高洁,人格的纯化,而且包含了一种人性的张扬意识,严子陵就是这样一位著名的狂狷之士。这首《满江红》也就是一篇严子陵颂。据《后汉书·逸民传》:严子陵,本名严光,少有高名,与光武帝刘秀为同学,后刘秀登上皇帝宝座,严子陵变名姓,隐身不见。光武帝思其贤,令天下郡国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刘秀疑其为严光,乃遣使备礼,“三反而后至”。司徒侯霸,字君房,欲招严光到家中一叙,“光不答,乃投札与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住至鼎足(即三公),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后光武帝复引严子陵入内廷,“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光武虽有礼贤之意,严子陵最终还是离开京都,渔耕于富春江边,后人名其钓处为子陵濑。这首词题于钓台,歌颂的也就是严子陵平交王侯、谑浪万乘、布衣自尊的人品。
“七里滩声,诉不尽、隐流心迹”。七里滩,一名七里濑,即富春渚,往下数里即严子陵钓台。此地风景,前人誉为独绝,但词作开头并没有描绘望中所见美景,落笔却是耳中所闻妙音;七里滩水声潺潺,似乎在倾诉着隐士心曲。水声本天籁,词人却于中听到了人语,这自然是心有灵犀而移情于物的手法了。“诉不尽”即讲不完,饱含高山仰止之意。日月其迈,英雄消磨,唯高士风流,与富春江水悠悠长存,虽“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苏轼《前赤壁赋》),千年后,犹拨动着词人心灵感应的和弦。“看千载,龙飞蠖蛰,讵由人力”,“龙飞”喻天子即位。“蠖蛰”喻隐而不见之人,如冬虫蛰伏。“讵”,岂。从严子陵的贤者风范与生平遭际,又引发出了一个困惑着词人心灵的问题:人世的升沉得失,历史的潮涨潮落,到底由谁主宰?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的,词人看到了这一点,发出“讵由人力”的长叹。但他未能,也不可能看到,历史之流的轨迹又是无数人的合力构画的,个人的或升或降,或进或退,从宏观上看,都是与时代的大潮息息相关的,但对于古人来说,由于认识的局限是无法参透这真谛的,因而感到迷惘。怅望之极,只能归之于天。“讵由人力”,其内含之意为“实乃天数”。“天子竟符文叔谶”即是一例证。谶语是一种以暗示为主的迷信预言。刘秀字文叔。据载,刘秀称帝前,曾有“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妙德为天子”的谶语流传,(“卯金”指代“刘”字,此处暗指刘秀。)而刘秀竟然应谶而做了天子。看来,“天意从来高难问”,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子一定,余者就只有争辅臣的份儿了。“公卿赠与君房策”即是指严子陵寄语侯霸之事,劝他怀仁辅义,做一个贤相良臣。当然,若严子陵之见识到此为止,那实在是平庸之极了。子陵超迈处正在于:他人自可去折腰争贤臣,束发为顺民,我却要“一意孤行”(徐渭语)、“独立不迁”(屈原语),即使天意安排你老弟做了天子,我也不会降低人格,趋之若鹜,我是一只关不住,染不黑,驯不服的野田孤鹤,一生儿爱的是自由。若是我严光真相信“天意安排”,就应公车上书,应诏待选,甘愿“入其彀中”,为什么又要渔樵于江渚之上呢?从这里反观前文,就可发现,“讵由人力”句中实际上包含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牢骚:算你小子便宜罢了。“任逍遥、独拥旧羊裘,荒矶石”,这三句表现了一种坚持人格独立的对抗意识,你有你的天子威风,我有我的野人乐趣,披羊裘,蹲矶石,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逍遥自在,糠秕尧舜,帝力于我何有哉?“独拥旧羊裘”,突出了一个“独”字,严子陵寻找的就是孤独,这不止是清高,也是一种反对平庸,表立于众的高贵的孤独。上片结句落脚点就在这逍遥与孤独的情调中。
“随举足,星辰逼。随举目,烟霞癖。”过片意不断,两句写谑浪万乘,两句写平步烟霞。随举足而加帝腹,以客星而犯紫微,其不拘之态何其放旷也。举目皆成佳境,悠然而见烟霞,清闲岁月何其潇洒也。癖者,根深柢固,习以成性也。赏烟霞而成癖,可见非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者可比,乃自由本性的表现。“叹如此山川,惟余空碧。”,由“叹”字领起,以下将古今、人我打成一片。作者在恣意欣赏了“举足而加帝腹”这一“猖狂”举动之后,兴尽悲来,转入了叹古伤今这一传统模式中:江山永存,人生易老,高人已矣,空余风月。这一哀伤调子的出现与中国文人长久积淀的思维定势有关,而词作在意境的创造上又有其独到之处。“空碧”二字写景阔大,情味悠长,既有伤感,也有赞叹:纵目所见,这块陶冶培育了严光人格的土地一片碧色,碧色给人的心理效应虽是伤心,但不乏生机,使人感受到高人身后不灭的一片灵气充塞天地。“远树曾牵春渚梦,孤篷又听寒江雪”。在碧天的下面,作者看到了苍苍莽莽、烟织雾锁的平林远树,同一片远树,当年曾伴随春渚涛声一道织入子陵梦中,那该是多么清雅的梦境啊!梦而不离春渚,可见子陵于山水之情深;树而能牵梦,可见子陵于万物之关情。这里,一“牵”字想象生动,空灵有神。从想象中归来,眼前是更加清寒的世界。暮天降雪,人在孤江,可见其寒也。雪本无声,此处却说听“雪”,可见江山之寂静也。此句境界可与柳宗元《江雪》对读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剩隔林、渔火一痕明,真清绝”。天地如此孤寂,但终不至于寂灭,为其有一痕渔火在也。渔火以“一痕”形容,表现了夜色中、江面上的朦胧之状,再加上隔着远林,更见得渺茫。但有了这一痕渔火,宇宙也似乎在寂寞中显示了一点生机。如此境界,只宜于高士卧雪,如此清雅,似乎不带一点纤尘,作者无可形容,只有脱口而出一声赞叹:“真清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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