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因十首·玉漏迟》原文赏析
泛舟东溪
故园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断红尘千丈。不学东山高卧,也不似、鹿门长往。君试望,远山颦处,白云无恙。自唱一曲渔歌,觉无复当年,缺壶悲壮。老境羲皇,换尽平生豪爽。天设四时佳兴,要留待、幽人清赏。花又放,满意一篙春浪。
清陈廷焯论词曾提出过一个很值得注意的意见,他说:“如渊明之诗,淡而弥永,朴而愈厚,极疏极冷极平极正之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则陶公所以独有千古,无能为继也。求之于词,未见有造此境者。”(《白雨斋词话》卷八)陈氏之说很有见地,在两宋人词中,确实不易找到类似陶诗之意境者。但是元朝刘因之词,填补了这一空白。他的这首《玉漏迟》,即是词中有陶诗冲夷旷远意境的一个典型例子。
刘因的历史背景、个人身世以及其思想感情,都是相当复杂的,要想深透赏析刘因的词,必须先对此进行考察。
刘因是世居北方的汉人,他的祖先曾仕宦于金朝,而他自己却生于金亡后十五年,完全是元朝人。他对女真族与蒙古族的观感颇不相同。女真族入主中原之后,接受汉族文化,金世宗、章宗时,文教昌盛,到了晚期,不仅产生了象元好问这样的大文学家,而《中州集》所录金朝诸家诗词,其造诣亦多可观者,并不弱于南宋作家。所以在刘因的心目中,对于接受汉化而文教昌盛的金朝,似乎已逐渐消除民族隔阂。但是对于蒙古族则不然了。蒙古贵族初入中原时,敌视汉族文化,残暴对待汉人。刘因降生虽晚,但是他从故老传闻中得知蒙古贵族初入河北时大量残杀汉人的情况(《静修文集》中即有记载这类事实之文),所以对于蒙古统治者很有反感。刘因并非宋人,但却对南宋的灭亡表示同情与哀痛,曾反映于作品中。他讲理学,推重周(敦颐)、程(颢、颐)、张(载)、朱(熹),也推重邵雍。按理学家是志在用世的,程、朱诸人都是如此,而刘因则是“一生屏迹山野,超然物外,唱主静,不动心,其思想也就趋于沉潜”(引自唐宇元《元代刘因的思想》,载《中国史研究》1982年第三期)。他所以表现出这种态度,是因为不愿与蒙古统治者合作。元世祖征召他为承德郎、右赞善大夫,未几,以母疾辞归,后来又征召他为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固辞不就,隐居终身。
由于历史背景与自己身世的特殊情况,刘因的思想感情是矛盾复杂而又非常隐微的。他虽然想屏迹田园,但是并未忘怀世事,尤其是在民族矛盾方面。刘因终究是汉人,他对于接受汉文化的女真族虽有好感,但是对于契丹、女真、蒙古诸族长期统治北方还是不满意的,他在诗中常以激壮豪宕之笔发抒此类愤慨,如“千古伤心有开运,几人临死问幽燕”(《登武遂北城》),“万国河山有燕赵,百年风气尚辽金”(《易台》),“文物汉唐今已尽,史编南北更堪哀”(《过东安赵宋先茔》)云云皆是。
刘因在词作中却并未表现出他诗中的那种悲愤激壮之情,而是隐蔽起来,出之以超旷、冲澹。这首《玉漏迟》词就是一个例证。
这首词是刘因在故乡“泛舟东溪”时所作,年代无考,大概在其辞官归隐之后。上片写隐居生活。开头五句是说,故乡田园平旷,溪上泛舟,亦可悠然自得,何必一定要象东晋渔人去寻桃花源呢?(陶渊明所记桃花源,在武陵郡,故曰“武陵溪上”。)只用“三尺蓑衣”即可以避世了。“不学东山高卧”两句是说明自己隐居的态度:既不愿学东晋谢安未出仕时,隐居会稽东山,以培养声望;也不愿象东汉庞德公隐居襄阳鹿门山,躬耕采药,不履城市。下片发抒感慨。“自唱一曲渔歌”(按谱“唱”字是短韵,应断句,但据文义则当作六字一句)三句,是说自己现在已经无有当年悲壮的豪情。“缺壶”用晋王敦故事。王敦每酒后辄咏魏武帝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见《世说新语·豪爽》)。“老境羲皇”二句承上文之意,说自己现在年老,心情恬淡,要象陶渊明那样,“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不再有“平生豪爽”之气了。“天设四时佳兴”以下数句叙写隐居观赏景物之乐趣。
这首词,从表面看来,冲夷旷达,但是骨子里面却蕴含着愤激之情,也正如陈廷焯论陶诗,在朴淡疏冷中自有一片热肠缠绵往复者。最值得注意的是“不学东山高卧”两句。这两句说明,自己的隐居,既不是学谢安那样志在用世而先隐居以培养声望,又不是象庞德公那样真正地隐居避世。既然这两种态度都不是,那么是什么态度呢?言外之意是说,自己的隐居,为的是要逃避在蒙古王朝作官。这个意思是不便明说的,所以他借用谢安、庞德公的故事,很巧妙地衬托出自己的难言之隐。下片连用“缺壶悲壮”、“平生豪爽”等辞句,更说明自己本是有用世的豪情,而隐居是出于不得已。这是此词深意幽旨之所在。
评赏刘因的词,应当注意其两个特点。一,宋代理学家是反对作诗的,认为作诗是“玩物丧志”。不过,也有个别理学家能作诗,譬如朱熹的诗就作得很好。但是理学家善于作词的,则并未见过。元代刘因以理学家填词而能够出色当行,此其可贵者一。二,上文指出,两宋词中,不易找到类似陶诗之意境者,元刘因却填补了这一空白,此其可贵者二。清刘熙载曾说,刘因的词,亦如东坡评陶诗所谓“臞而实腴,质而实绮”者;又说,刘因的词“似邵康节(雍)之风流”(《艺概》卷四)。况周颐在《蕙风词话》卷三中称赞刘因的词“寓骚雅于冲夷,足秾郁于平淡,读之如饮醇醪,如鉴古锦,涵泳而玩索之,于性灵怀抱,胥有裨益”。又引王鹏运之言,说刘因的词“朴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无道学气”。这些评语,都能说出刘因词的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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