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琬·贺新郎》原文赏析
登燕子矶阁望大江作
绝壁衔飞阁。倚寒空、嶒嵘窈窕,是谁雕琢?六代兴亡如逝水,烟冷千寻铁索。梦不到、乌衣帘箔。结绮临春歌舞散,大江流、尚绕青山郭。悲自语,檐边铎。滔滔东下风涛作。俯层阑、鼋鼍出没,雪山喷薄。况是清秋明月夜,何处楼船吹角?早惊起、南飞乌鹊。估客船从巴蜀下,看帆樯、半向青天落。吾欲醉,骑黄鹤。
这首词约作于清顺治三年(1646),作者正因战乱避地江南。燕子矶在江宁(今江苏南京)城北观音山,嶻然兀立,俯瞰大江,三面悬绝,形若燕子,自古为登临胜地。
“绝壁衔飞阁”,一起奇兀惊人。绝壁巉削,飞阁危耸,都已经够险的了,用“衔”字连接,更是险上加险,横空而起的飞阁建立于陡峭的绝壁顶端,犹如被衔在燕子口中。这个衔字真是千锤百炼而出,生动地刻画出燕子矶峙临大江、凌空欲飞的气势。“倚寒空”说明是登矶之前的仰望,“寒”字又与下文“清秋”呼应。“嶒嵘”状其峻深,“窈窕”状其玲珑。“是谁雕琢”,用反语,正见神工鬼斧,成诸自然,非人力所能雕凿。
登矶之后,若接写望江,便嫌平直,于是宕开一步,由江水东逝兴起吊古。孔子曾在川上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故以逝水表示过去的岁月。历史上,东吴、东晋、宋、齐、梁、陈相继建都于建康,称六朝。“千寻铁索”,吴主孙皓为阻止晋军东下,在长江诸险要处以铁锁横截江面。古八尺为一寻,千寻,极言其长。晋大将王濬用特大火炬烧断铁索,长驱灭吴。唐刘禹锡“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西塞山怀古》)即咏此事。“乌衣帘箔”,乌衣即乌衣巷,南朝门第最高的世族王、谢二家所居。帘箔即帘,代指住处。化用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诗意。“结绮临春”,陈后主叔宝在宫中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穷极华侈,供自己和最得宠的张贵妃、龚贵嫔、孔贵嫔居住,沉湎于艳词新曲,荒淫享乐,不恤国政,终被隋所灭。后世诗人多借临春结绮以咏陈亡,与作者同时的著名诗人吴梅村且著有《临春阁》杂剧。如今,火炬的烟焰早冷,王谢大族久已衰落,陈宫的美人歌舞消散无踪,只有青山不改,大江长流。六代以东吴为首,陈为末,王谢高门则贯串整个南朝。作者经过择取剪裁,举此三例以该六代,可谓精炼周匝,兼而有之。然而,此时此地,词人决非一般泛泛的吊古。在南京建都的,不仅六朝,还有那覆灭未久的南明弘光小朝廷!以“千寻铁索”喻清兵渡江,以“乌衣帘箔”喻世族败落(如明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后裔,明亡后沦为皂隶即是),而“临春歌舞”则是弘光荒淫好色、误国虐民的写照!试读南宋遗民词人汪元量《莺啼序·重过金陵》中“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等句,所选择的三例完全相同,可知决非偶然。作者名为吊古,实则伤今,具见经营苦心。
因为全词并非怀古之作,所以点到即止,不去述感慨,发议论。即以歇拍檐铎自语为转折,从缅想回到现实中来。铎,是楼阁塔殿檐角所悬的小铃。铃铎动摇有声,仿佛自言自语,也在为昙花一现的小王朝悲伤。既与起句“飞阁”呼应,又收束上片,为下片的展开作出地步。
下片正写“望江”。作者不是遗民,他没有太多地沉浸在亡国之痛里。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还是尽情观赏眼前的江景吧!过片以“东下”说明瞻望下游,以一“风”字缴足上文(因风动故檐铎响),以一“涛”字兴起下文,针线异常细密。鼋是大龟,鼍是鼍龙,古人认为是神灵的动物,只栖息于大江大河之中。杜甫曾以“江清日抱鼋鼍游”(《白帝城最高楼》)写其出,以“江光隐见鼋鼍窟”(《玉台观》)写其没,都在风平浪静之时。现在波涛汹涌,鼋鼍便不得安居而忽出忽没。“雪山”,形容大江奔流卷起的白浪层层堆叠,从李白“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化出。加以“喷薄”二字,便见得浪花水沫,激荡迸溅。作者用“出没”、“喷薄”,使想象中的鼋鼍和夸张的雪山都处于急遽激烈的动态之中,具体地表现出“风涛”之大;而以“俯层栏”关合飞阁,点明近望。
这时已是傍晚,月轮出现在天空,角声从江上传来。楼船,有楼层的大船,此谓巨型军舰。作为江防中枢的南京,当然驻有强大的水军。角,正是江防军所吹的晚角。秋气澄清,月色明朗,然而只听到号角声声,只看到乌鹊惊飞,却极目力所及也看不到那高大的楼船。此时作者所望的,已不是近在脚下的波涛,而是辽阔无边的江面了。
接着,作者的目光又转向了上游。估客,指长途贩运的商人。商船从巴蜀载运货物,沿江而下,落日余辉的西方天幕上,衬托出无数帆篷樯桅,正在纷纷落帆,准备停泊。
以上通过从近、远、上游、下游各个角度眺望大江,把题中的“望”写得十分畅满,展现出一幅广阔奇丽、浩瀚肃穆而又生气勃勃的画面,愈看愈美,愈看愈不满足。这时,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象传说中的仙人那样,开怀痛饮,骑鹤飞行,翱翔空际,饱览万里长江雄伟浩渺的全貌。这一结,既是对望江作一总束,又提出新的向往与追求,语尽而意不尽。
这首词,上片叙千古事,下片写眼前景,不发感慨,不作议论,而黍离之悲,胸怀之旷,自然流溢于字里行间,却又哀而不伤,豪而不粗,正如程鹤湖所评,兼有“《关山曲》之壮,《河满子》之悲”(康熙丁巳休宁孙氏留松阁刊本《国朝名家诗余·二乡亭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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