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贞观·金缕曲》原文赏析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顾贞观与著名边塞诗人吴兆骞(字汉槎,有两兄兆宽、兆宫,为家中少子,故称季子。)早年在文坛上齐名,私交笃厚,情同手足。吴汉槎于清顺治十四年(1657)中举,但不久即因江南乡试作弊案受牵连,被仇人诬陷,于顺治十六年(1659)遣戍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二人分别之后,互传书信诗词。汉槎尝述及生活艰难,霜露苦寒,冰雪摧残,有谋归于故友之意。顾贞观于康熙十五年丙辰(1676)曾为此事求援于当朝太傅之子纳兰性德,未获即许。这年冬天,顾贞观寄寓北京千佛寺,环顾四周冰雪,不禁油然而生怀念远在塞外的挚友汉槎的情思,感慨万端,乃“以词代书”,挥笔填写了两阕脍炙人口的《金缕曲》。后纳兰性德读到这两篇词作,声泪俱下,并填词给顾贞观云:“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贞观)耳。”通过其父纳兰明珠等人的援救,吴汉槎终于在康熙二十九年(1681)入塞归来。
此词情真意切,作者对塞外友人的思念与同情,抒写得宛转动人,对营救汉槎归还的决心,则表现得斩钉截铁。字字发自肺腑,句句肝胆相照。冯金伯评为“激昂悲壮,即置之稼轩集中,亦称高唱” (《词苑萃编》,《词话丛编》第1937页)。
上片开门见山,首句即急切地探问: “季子平安否?”浅白如话,确是“以词代书”。这五个字凝聚着作者对汉槎的牵挂、甚至担忧; 口气亲切,益见作者之关心。首句为全词奠定了感情基调。此前因汉槎信中有谋归之意,所以作者接下说道:“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作者虽然亟盼汉槎归来,不过又认为: 即便归来,亦无法补偿好友这近二十年遭诬陷,入囹圄、谪边塞的种种磨难。这曲折之笔,更深刻地反映了汉槎不幸的命运,抒发了作者的同情与不平。“平生万事”难以尽述,作者精心地选择了几桩典型事例,以一当十,以见此言之不虚。“行路悠悠谁慰藉? ”此谓路途遥远,汉槎与亲朋好友隔绝,孤苦凄凉而得不到慰藉,精神痛苦。“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此谓生活艰辛,汉槎上有老母李氏远在家乡却不得尽人子之孝,下有一子三女亦难尽为父的教养之责,何况“更逢凶岁,殊难度日” (康熙十一年寄母书)。但“平生万事”最不堪忍受的是受诬谪戍之厄运,所谓“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吴汉槎诗)。故作者云:“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魑魅”是古代传说中的山泽鬼怪,用以比喻陷害好人的小人。汉槎子振臣于《秋笳集》跋中曾称其父“为仇家所中,遂至遣戍”,亦是“魑魅搏人”之一例也。小人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玩弄鬼蜮伎俩,正直的人很难不“输”与他们。作者对“魑魅”之痛恨是与汉槎相通的,但“应见惯”、“总输他”又不无劝慰好友应该旷达之意。上片歇拍“冰与雪,周旋久”,是说汉槎在塞外冰雪世界中已熬了很长时间,平淡写来却饱含深切的同情,言外之意是该归还了。宛转反复,别具情致。
虽然说汉槎早该归来,但作者此时营救事尚无眉目,故一则劝慰挚友暂且忍耐,一则表示一定营救他归来的决心。作者先劝慰道: “泪痕莫滴牛衣透。”“牛衣”是用草编成给牛御寒的蓑衣,典出《汉书·王章传》,这里比喻粗衣野服。作者充满感情地劝说老友,尽管“冰与雪,周旋久”,要尽量想开些,不要过分悲伤。作者用心良苦地进行开导: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这里指汉槎的妻子在汉槎谪戍后的康熙二年(1663)亦出塞陪伴,膝下又有子女,得以骨肉团聚。另一方面,“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意谓比起其他因江南乡试作弊案受牵连而被杀头灭族者,还是不幸中之大幸。这里运用了对比的手法,并不是作者对汉槎的苦难漠然处之,目的是安慰汉槎痛苦难熬的心灵。但作者的真意还是难以隐藏:“只绝塞、苦寒难受。”对好友的现状无比关切、痛心之情,终于不可遏止地、化作掷地有金石之声的誓言:“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这里用了两个典故,并不生僻,且有力地表示了自己的决心。“包胥”,申包胥,春秋时楚国大夫。据《史记·伍子胥列传》: 伍子胥自楚逃吴时对申包胥说:“我必覆楚! ”申包胥答:“我必存之! ”后吴破楚,包胥到秦国求救,痛哭七天七夜,终于感动秦国发兵救楚。“乌头马角”,指战国时燕太子丹入质于秦,求归,秦王说:“乌(乌鸦)头白,马生角,乃许耳! ”太子丹仰天长叹,乌头变白,马亦生角。(参见《史记·荆轲传赞》注)作者借此表白自己要不遗余力地变不可能为可能,实现营救汉槎归还的诺言,充分显示了作者义重如山的深情。“置此札,君怀袖。” 以词代信札,请汉槎保存,有借“札”为证,请君放心之意,言短意长。
此词基本采用白描手法,用典既不冷僻又自然贴切,语言平易,如叙家常;抒情曲折宛转,一片性灵溢诸墨楮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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