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灏·金缕曲》原文赏析
蟋蟀
并力将秋织。冷嘈嘈、乱嘶阶缝,欲听还急。做弄西风纤翅巧,奏动一庭弦笛。要闹破、晚凉消息。月黑灯昏星露下,为听伊、立得双鸳湿。金井畔,春山窄。催残节序莎鸡迹。笑区区、不平因甚,相逢冤敌?鼓臂挣牙真个猛,斗却江南半壁。可还记、那时军国?雨歇荒村乡梦断,一声声、搀着寒砧泣。莫诉向,天涯客。
这是一首咏物寄怀之作。首句点时,特出蟋蟀。并力,齐力。蟋蟀一名促织,每于秋天鸣叫,此云“将秋织”,是巧用其名,同时,也以这一典型事物,象征秋天的到来。接下来几句,专言蟋蟀的鸣叫。蟋蟀叫时,秋意渐深,故曰“冷”。又蟋蟀齐叫,其声此起彼伏,故曰“嘈嘈”。蟋蟀喜居石缝、土洞等处,此以“阶缝”概言之。“乱嘶”则是“嘈嘈”的形象化,意在加重语气。捉过蟋蟀的人都知道,当你从远处循声走近时,蟋蟀往往突然止声,这时,别处的蟋蟀则叫声四起,此即“欲听还急”之意。“做弄”句又以形写声。蟋蟀鼓翅而叫,故作者写其“纤翅巧”。蟋蟀在西风中鼓翅,故云“做弄西风”,然又焉知它不是被西风做弄?这一句写得意味深长。接下来“奏动”句,则是以蟋蟀之声比弦笛之奏,仍落在“并力”二字。而蟋蟀之所以这样叫,是“要闹破、晚凉消息”。节候的变迁,大自然的运转,究竟是什么操纵的呢?因此,词人感到,蟋蟀的鸣叫,不仅是报秋,而且是要探究寒秋的奥秘。以上几句,以蟋蟀凄冷的鸣叫,烘托秋天的凄寒,不言悲秋,而悲秋之意已明显贯注于字里行间。因此,下面转而写人。鸳,即鸳鸯履,可见这是位女性。星月稀疏,灯火昏黄,满庭露水,她为听蟋蟀叫,鞋子都被打湿了。露水渐重,说明已是深夜;“双鸳”打湿,说明站的时间长。不过,这位女子长夜悄立,难道真的是为了听蟋蟀叫吗?词人避而不谈,又接着写下“金井畔”二句。金井,施有雕栏之井。李白《长相思》云:“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此用其意。春山,指眉毛。古时形容女子眉毛,有眉山之说。欧阳修《踏莎行》云:“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春山窄”,犹言女子皱眉。至此,我们知道这是一个思妇的形象。由听蟋蟀叫到感秋气深,又由悲秋而怀人,这正是她长夜悄立的原因。“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思妇悲秋怀人本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传统题材,很难翻出新意。但作者着意渲染一个悲字,在这种气氛笼罩下,由物及人的转化,了无痕迹,而对物与人的声、形、意的描写,也非常生动,仍能见出作者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下片宕开一笔,更进一步写悲。莎鸡,虫名,又名络纬,俗名纺织娘。《诗·豳风·七月》:“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笺》云:“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谓蟋蟀也。”至蟋蟀叫时,莎鸡已不“振羽”了,故云“催残节序莎鸡迹”。此为渲染秋天的凄寒和肃杀。以下几句,又就蟋蟀的习性来写。蟋蟀虽小,然生性好斗,因此作者问道:蟋蟀相逢,为何一定要成为冤敌?它们难道真有什么不平吗?言下之意,那不过是习性使然。写到这里,词人笔锋一转,由蟋蟀相斗,联想到人玩斗蟋蟀,转入对历史的沉思。“鼓臂挣牙”以下四句,写南宋权相贾似道事。据《宋史·贾似道传》,咸淳六年(1270),蒙古攻襄、樊甚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作半闲堂,……日肆淫乐,与故博徒纵博。……尝与群妾踞地斗蟋蟀,所狎客戏之曰:‘此军国重事耶?’”正是由于贾似道的腐朽统治,蒙古兵才得以步步进逼,最后灭掉南宋。因此,词人感慨道:“斗却江南半壁。”一个斗字,语意双关,既指蟋蟀相斗,也指贾似道拿宋朝的半壁江山斗着玩,十分沉痛。从秋气之悲,到思妇之悲,再到亡国之悲,层层递进,脉络分明,作者思路跳跃,联想丰富,而又紧密结合蟋蟀来写,可见匠心。接下来,层次又一转,承上片思妇事,又写游子的感受,而仍从蟋蟀的叫立言。“雨歇荒村”句,点出这是位远客他乡之人。而“一声声、搀着寒砧泣”,更以蟋蟀之悲泣与深夜捣衣之声对举,衬托出游子的悲哀。蟋蟀叫得凄切,似乎也有悲伤,但比起漂泊在外的游子,又算得了什么?因此,他说:“莫诉向,天涯客。”客子悲秋而思乡,这也是中国古代诗词中的传统题材,因此,对其人不必坐实,其效果,一如上片的思妇,并使得前后呼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结构。但是,游子所以天涯漂泊,宗国沦亡是否也是个重要原因呢?若果如此,则游子的形象又有了几分写实的意味,带有家国的双重悲哀,并在结构上,将写到亡国之悲时宕开的一笔收了回来,从而增加了全词悲的气氛。对于这一点,作者没有明确交代,惟其如此,才更耐人寻味。
这首词将咏物与抒怀溶为一体,不粘不滞,确是咏物词的上乘。其中谈到南宋亡国的教训,只要联系明末文恬武嬉的腐败统治,便可以体会到,作者在这里表现了对明亡的反思,寄托了对明亡的伤悼之情。南宋姜夔有咏蟋蟀词《齐天乐》,其《序》有云:“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词的主题是哀悼北宋沦亡,揭露北宋淫靡的社会风气。汪词继承了姜夔所开创的传统,在对历史教训的总结中,寄托了哀明亡之旨。这两位异代词人,各以相同的题材,表现了深厚的思想内涵,而在表现手法上,与姜词多用侧面烘托、较重概括性不同,汪词多用直接描写,较重具体性,又有自己的特色。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两篇作品堪称咏蟋蟀词的双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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