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临江仙》原文赏析
柳絮(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和林黛玉比起来,薛宝钗似乎要幸运得多。她虽然失去父亲,毕竟还有母亲可依。哥哥虽是混帐,到底还是爱护她的。因此,她没有那种孤苦无恃之悲。她的来到贾府,不是为了寄食求栖,而是为了待选“才人赞善”。在薛宝钗的心目中占重要地位的,并不是寻找什么爱情和知音。她的表现,颇不同于一般闺阁少女,更不同于林黛玉。她老成、持重,能以小惠顾全大体。她善于掩饰、隐忍,和光同尘,八面玲珑。她从来不说也不愿意诉说她的种种内心矛盾和烦恼,她努力要使别人见到的,永远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薛宝钗。但在曹雪芹原书的创作计划中,她的结局并不比林黛玉更好。她没能如愿入选宫闱,她所苦心经营的“金玉良缘”,也并未赢得宝玉的心。她无力感化宝玉“改邪归正”,相反,倒加速了他的“悬崖撒手”,致使他更决然地割断尘缘,遁入空门。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黛玉更惨。
这首《临江仙》的写作,是薛宝钗刻意要翻他人的词意。她看了前几人的词后说道:“终不免过于败丧。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其实这已经点出了词的命意了。上片前三句,是对柳絮形态的赞美。同是一物,在别人眼里是“粉坠”、“香残”,一片凄然,而在她的笔下,却是玉堂载舞,优雅而适度,因而引来无数的蜂蝶,成群结队,纷纷闹闹,完全是一派热烈明媚的气象。接下来两句,是对柳絮“去处”的进一步申说,也是对他人咏絮“俗套”的大翻案。这么美妙的“飞花”,不仅不曾随波逐流,而且也不会委弃散落于泥土中。这两句是前三句意思的自然发展,收束上片,振起精神,从而引出下片来。下片改变了叙述人称,直接代柳絮作宣言。“万缕”两句,是承接“几曾随逝水”。你们说我随风舞、逐水流么? 否,尽管春风杨柳,随聚随分,而我终于不改自己的品性;“韶华”三句,是承接“何必委芳尘”。你们说我会“零落成泥碾作尘”么?否,我正要频频借助东风之力,扶摇直上呢。说得如此语壮气豪,令人闻声振奋。尤其是“好风”二句,顿作奇语,由“无根无绊”之微物,忽能翻出借力上青云之深意。既含对其他作词者反唇相讥的意味,又流露出自鸣得意、雄心勃勃的神色。这二句与开头相呼应,使全篇充满活力。难怪大观园里诸人看了这首词都“拍案叫绝”,赞她“果然翻得好气力”。从立意上看,薛宝钗是存心要翻他人谓柳絮“轻薄无根”的案。要翻“轻薄”,则必须写出其“高贵”; 要翻“无根”,则必须写出其“得志”。因此全词实是从这两点落笔谋篇。上片重在写高贵不俗。首句大书“白玉堂前”,已布置了一个华贵富丽的舞台环境,“春解舞”,愈加显得不俗。“均匀”是对舞态翩翩的具体说明和强调。玉堂起舞,柳絮当风,不紧不慢,疏密有致,均匀的舞步烘托出一副雅致高华的图景。这风中柳絮甚至比盛开的鲜花还要迷人,否则怎么会引来那么多的蜂蝶呢? 华贵,有身份,既不随流水逝去,也不会委落尘土。到这里,已把柳絮“轻薄”的品性彻底翻了过来。下片是翻“无根”。过片之后,大有“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 (李白诗)之慨,所不同的是,她不唯恃“才”,而且要“借力”。到这里,主人公的心态已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
从文贵创新的意义上说,薛宝钗的刻意翻案,是脱去窠臼、别开生面的写法,值得赞许。但是,领异标新又还必须和客观事物以及主观真实情感相切合。否则便自近于为文而造情,难免矫情之嫌。从词中,我们不难体会出薛宝钗的故作壮语。柳絮确为“无根”之物,既是四下飘落,本无定性,又值暮春季节群芳芜秽之时,容易唤起的,大约也只是一种流离索寞的情怀,一定要把它说得如何兴高采烈,便“未必合你们(包括一般作者和读者)的意思”。因此,薛宝钗此词,语诚壮矣,气则未必豪。“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用的是反问句,虽是诘难别人的成见,而读来倒觉着她自己也有些信心不足似的。最后的两句,“无根”之物而要“上青云”,已令人不够信服,而上青云仍须“频借”外力,更有“胜之不武”之感。因此,人们在看到薛宝钗不甘随俗的雄心壮志的同时,也可体味到她见风使舵、顺水行舟的世态圆熟的另一面。这种矛盾现象的产生,除了由于她对咏写的客观对象本质特征的把握不准确以外,主要还是由现实环境和内心世界所决定的。而作为一首限题咏物词,写柳絮能如此别出心裁,自立新场,这首词终不失为一首佳作。小说作者曹雪芹以一人之手,代书中众多人物拟作诗词,操调发吻无不切合各人的性格和命运,使读者觉得,恰如真有个林黛玉、薛宝钗在澡雪精神、噙香口角,微吟构想一般。这不能不归功于曹雪芹词艺之高超,文心之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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