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二十》原文赏析
江南杂咏
天水沦涟,穿篱一只撅头船。万灶炊烟都不起,芒履,落日捞虾水田里。
鸡狗骚然,朝惊北陌暮南阡。印响西风猩作记,如鬼,老券排家验钤尾。
陈维崧的《南乡子·江南杂咏》共六首,这里先分析前两首(另二首见后) ,依《湖海楼词》中的次序,分别被列为第一和第四。
维崧少负才名,意气风发;时家门鼎盛,交结多文坛名流,词中抒写的大都是绮丽豪华的优游生活。二十岁时,清人入关。之后无意仕宦,漫游各地,颠沛流离,饥驱四方。由于对社会现实了解较多,胸臆之中愁塞郁结,不少词作发抒了家国之感,也有一些表现了民间疾苦。《南乡子·江南杂咏》便是具体描写农民苦难生活的优秀之作。
第一首,写农村遭受涝灾。开头两句,“天水沦涟,穿篱一只撅头船”,在我们面前展示出一幅催人泪下的凄惨景象: 天水相连不见边际,水面上荡漾着皱起的波纹,田野家园淹在水里尽成泽国,鱼船自由穿越篱笆而过。“撅头”,船名,一种尖头向上翘起的用以捕鱼的小划子。“撅头”又作“橛头”,张元干 《渔家傲》“钓笠披云青峰绕,橛头细雨春江渺”中有“橛头”之称。据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张仲宗有《渔家傲》词,余往岁在钱塘,与仲宗从游甚久,仲宗手写此词相示,云旧所作也。……余谓仲宗曰,橛头虽是船名,今以雨衬之,语晦而病,因为改作‘绿蓑细雨’,仲宗笑以为然。”“穿篱”二字用得极好,十分传神地刻划了鱼船在茫茫大水中不辨河道、任意划行的情景。在自然经济的封建社会,江南农村家园都是用竹篱笆圈围起来的,现在鱼船居然离开了平时航行的河道,划行在飘摇不定、东倒西歪的竹篱笆之间,穿梭往来,通行无阻,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失去了田野家园,灾民们一无所有,又依赖什么来维持家口生计呢?接着,“万灶炊烟都不起,芒履,落日捞虾水田里”三句,给我们作出了辛酸的解答。受灾的千家万户揭不开锅,灶头上面哪能有袅袅炊烟冉冉升起,只有穿上草鞋,傍晚时分下田去捞虾捉鱼。“芒履”,即草鞋,代灾民。苏轼《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枝芒鞋轻胜马,谁怕? ”在茫茫大水围困之中,幸存者除了捞取腥臊的死鱼烂虾聊以糊口又有什么办法?他们未来的命运如何,自然引起了读者的怜悯和关切。
第二首,写悍吏下乡验券。柳宗元很早就在《捕蛇者说》中大胆控诉官吏欺压百姓的罪恶: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词人根据自己的耳闻目睹,对此感受特别深刻,在《贺新郎·纤夫词》中,无情谴责统治者强迫民伕拉纤以应征服战争的需要: “叹闾左、骚然鸡狗”;本词开头两句一气呵出,直接揭露悍吏对百姓的骚扰: “鸡狗骚然,朝惊北陌暮南阡。”作品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村里处处受到惊恐和喧扰,鸡狗也吓得乱飞狂叫。“阡陌”,田间小路。《风俗通》: “南北曰阡,东西曰陌;河东以东西为阡,南北为陌。”虽然这里没有写人,但比直接写人更为深刻、更为含蓄,鸡狗尚且如此,则人被骚扰得六神无主、惶恐终日,受到的折磨和痛苦可以想见。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场面?“印响西风猩作记”,在凄凉西风簌簌作响的时候,盖上鲜红色的印章。“印”,验印。“猩”,鲜红色,指验印的印色。最后两句,揭露是谁在骚扰百姓: “如鬼,老券排家验钤尾”。他们“如鬼”一样来到人间,挨家逐户地验明田契、赋税单据,加印登记。“老券”,旧的田契、赋税单据。“钤”,旧时低级官吏所用的术质印叫做钤记。《清会典·铸印局》: “文职佐杂,及无兼管兵马钱粮之武职官,所用木钤记,均由布政司发官匠刻给。”鬼在人的心眼中,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是一个丑恶的形象。“如鬼”这个比喻用得十分恰当,那些到乡下来验券加印的家伙气势汹汹,都是乘机敲诈勒索、胡作非为的,当然要被受苦遭难的百姓咒骂成鬼了。作品没有明指谁“如鬼”,读者却能体会出是一群凶恶的悍吏。
两首词宛如寥寥数笔勾勒的速写画,一幅是天水相连、鱼船穿篱、炊烟不起、捞虾水田的农村水灾图,一幅是鸡飞狗跳、印响西风、挨家验券、官吏如鬼的悍吏下乡图。词人不仅将江南水乡的风物描摹得生动逼真,而且以含思凄然之笔表现沉郁愤激之情。两首词构思用笔,实虚兼而有之,意蕴深婉。前一首,慨叹忧虑,感伤之气较多; 后一首,讥诮挖苦,辛辣之味较浓。在陈维崧以前,文人词中不乏描写农村风光的作品,如刘禹锡的《竹枝》,孙光宪的《风流子》,苏轼的《浣溪沙》的五首,辛弃疾的《清平乐》、《鹧鸪天》等,进而表现农民的希求与愿望的还有王炎的《南柯子》、卢炳的《减字木兰花》等,但真正能反映当时农村的阶级矛盾,对农民的苦难生活给予深切同情的实属少见。陈维崧的《南乡子·江南杂咏》把香山乐府的精神和表现手法移植到倚声领域中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创举” (见钱仲联《论陈维崧的《湖海楼词》),评价可谓公允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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